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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2章 柳如是

  柳如是午間春睡醒來,從暖籠上取下一件綠絨衣裙披上。


  侍女見她醒來,趕緊過來,「夫人要出門嗎,外面又下雪了,要出去的話,婢子去取貂來。」


  柳如是卻沒回答,只是披著衣望著窗前的紫檀大案。


  「老爺還沒回來嗎?」


  「還沒呢。」


  柳如是走到案前坐下,怔怔出神,「燒壺水來。」


  婢女趕緊去燒了水送來,「夫人喝蘭雪茶還是松蘿茶?」


  「侯嬪上次送我的安吉白茶呢?」


  「夫人平日不是最喜歡茉莉花茶的清香嗎?」


  柳如是卻沒理會她,婢女於是便去取安吉白茶,等她要泡茶時,柳如是卻又道,「加點蘭雪茶在裡面,這樣能沖淡點茶釅,又能增添茉莉花香。」


  茶葉沖好,她接過漱口,婢女趕緊又捧來唾壺。


  漱了口,又沖了杯喝了幾口,她抱著膝發怔好一會,才讓婢女給她裹腳,把一雙繡鞋套上。


  踩著花梨木踏,來到銅鏡前,看著鏡中的這個女人,依然還很年輕,甚至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不少,烏黑油亮的秀髮,鵝蛋形細嫩白凈的臉龐,那雙眼睛依然明亮有神。


  年齡剛過三十。


  雖然臉上還沒有皺紋,但她卻感覺自己好像踏過三十歲門檻后,心態老了不少。


  丈夫貴為右諫議大夫,一品高官,如今仕途難得的得意,整日醉心於政事,卻是把她這個美嬌娘給遺忘在了家裡。


  有時她睡下了,也沒見丈夫回來。


  起來時,丈夫卻早已出門。


  經常幾天都看不到丈夫人影。


  平日里便只能經常去其它相熟的姐妹那裡,偶爾也一起進宮拜見皇后、陳貴妃、黃淑妃等。


  「夫人?」


  「什麼?」


  「奴婢問夫人今天要出門嗎,是否現在梳妝?」


  柳如是瞧著鏡中的自己,「算了,今天身子懶散,哪也不想去,隨便扎一下頭髮。」


  外面響起些喧鬧聲音,柳如是皺眉。


  「你去看看怎麼回事。」


  「定又是朱姨娘。」奴婢道。


  柳如是一聽朱姨娘幾字眉頭皺的更深,甚至眼神里都帶著幾分凶氣來,嚇的奴婢趕緊出門去了。


  過了一會回來稟報。


  「果是朱姨娘在鬧,據說是朝廷委了少爺外職,馬上就要出京上任。」


  柳如是聽說后,只是冷笑,「那她鬧個什麼,不放心就跟著去便是。」


  錢謙益生過好幾個兒子,但最後就只剩下錢孫愛一子,如今十九歲,任大理寺丞,乃從六品職。紹天朝的大理寺卿也是大九卿之一,實權衙門,寺丞也是實權要職。


  這個錢孫愛少爺雖然年輕,但當初錢謙益在北京時便開始主動聯繫魯監國,暗裡通報虜情,又讓兒子錢孫愛幫忙聯絡奔走,所以也算早有功勞,後來賜進士出身,先任行人,再任評事,然後升到寺丞,仕途順暢。


  不過柳如是對這個兒子倒沒什麼感情,她本是妓女,錢謙益當年以正妻之禮娶入門,被整個士林嘲諷,甚至至今許多人都不承認她是錢家妻,只把她當妾。


  錢孫愛是妾侍朱氏所生,母以子貴,朱氏是妾,但畢竟有個兒子,所以也瞧不起後來進門,尤其是妓女入門做妻的柳如是。


  柳和朱兩人在內宅里沒少勾心鬥角。


  「聽說少爺被委了個海澄縣丞,派駐廈門,朱姨娘便在那罵人,還罵起了老爺,少爺勸了好一會她都不聽,少爺便走了,朱姨娘便鬧的更厲害了。」


  柳如是愣了下。


  「少爺外放海澄縣丞?」


  「嗯。」


  柳如是知道海澄縣,當初朝廷開放海禁,開月港海貿易,成唯一港口,一時無比繁榮,後來朝廷還特意析龍溪縣靖海館和漳浦縣部份地置海澄縣。


  而紹天朝罷撤天下衛所,把廈門島的中左所、浯洲烈嶼的金門所罷撤,歸海澄縣管,原本這些島都是隸屬泉州府,而海澄是漳州府的。


  雖是海澄因月港繁榮,但後來鄭氏控制同安廈門等地后,卻把貿易重心轉到廈門。


  可就算廈門是外貿大港很繁榮,但現在也僅是海澄縣下一港,朝廷就算在廈門派駐一位縣丞專管,可縣丞也才正八品啊。


  和六品的大理寺丞,那是天差地別。


  柳如是也不明白為何如此。


  「老爺還沒回來?」


  「沒有。」


  「讓人到外面去打聽下情況。」


  「打聽什麼?」


  「有什麼打聽什麼,最好是關於老爺和少爺的。」


  柳如是很敏銳的感覺到異樣。


  錢謙益雖降過虜,但如今仍是右諫議大夫,一品高官,還是實權要職,錢孫愛年輕也有才氣,在大理寺辦事能力也不錯,官聲還好,也不貪,為何突然貶降八品縣丞?


  婢女出去半天后回來。


  「奴婢打聽到陛下先前在國子監召見監生,和今科會試製科、恩科的舉子們,其間說了些話,好像說東林出了壞人,要清洗東林。」


  柳如是手裡的茶杯一下子掉落,摔在桌上破碎開來,茶水四濺,那件精美的衣裙也濺濕了。


  「夫人?」


  柳如是感覺心跳劇烈,整個人喉頭都發緊,甚至心悸。


  似乎天都塌下來了。


  皇帝清洗東林?


  錢謙益可是東林領袖,雖然曾經因降虜被士林罵,可這身份豈會更變?

  再結合錢孫愛貶海澄知縣,她感覺天塌了。


  錢謙益肯定首當其衝。


  怎麼辦?

  焦躁不安的等到很晚,錢謙終於回來了。


  「老爺,外面傳的陛下要清洗東林是真的嗎,老爺沒事吧?」


  錢謙益臉色很嚴肅。


  這確實是突然襲擊,甚至沒什麼徵兆。


  「還不是陳子龍、冒辟疆這些人,不識時務,陛下寬仁,他們便肆無忌憚,如今終於惹的陛下震怒,公開說要清洗東林了。」


  聽到陳子龍的名字,柳如是一驚。


  柳如是跟許多東林名士關係都很好,還曾在嫁給錢謙益前,與陳子龍同居過一段時間,或者說當過一段時間陳子龍的別宅外婦。


  只是後來陳家不許她入門,最終兩人分開。


  後來她找到了萬分愛慕她的錢謙益,敢不顧世俗,公然以正妻之禮迎娶入門。


  陳子龍也是東林名士,雖不如錢謙益官位高,但也是有名才子。因為紹天帝起兵之初,陳子龍在蘇江與沈猶龍等起兵支持,所以也是從龍功臣,如今位至禮部侍郎。


  「少爺真的被貶海澄縣丞了嗎?」


  「不止是他,今日陛下已經要貶降一千外放。縣丞已經不錯了,甚至還有庶吉士貶副鎮長的,難以置信啊。」


  「陳子龍也貶出嗎?」


  「嗯,陳之龍外出為廣西布政使司左參政。」


  柳如是心驚肉跳。


  禮部侍郎啊,雖不是尚書,但不管是以前明朝還是現在紹天朝,六部侍郎地位都是極高的,而在紹天朝,更是有嚴格的文武升遷序列。


  六部尚書從一品,侍郎正二品。


  按制,只有內閣學士、左右副都御史、左右司諫、宗人府丞、大理寺卿、奉天府尹、應天府尹、通政使,才是六部侍郎的晉陞人選,其它職務極少能晉陞侍郎。


  巡撫也是正二品職。


  巡撫的晉陞標準,一般是學士、副都御史及卿員、布政使等官升授。


  或者由侍郎授巡撫。


  一般來講,侍郎升巡撫,巡撫升總督,總督升大學士。


  巡撫升侍郎的也有,但屬於特例。


  陳子龍是禮部侍郎,所以他正常要麼升巡撫,要麼升學士,甚至可以直接升尚書。


  比如說禮部尚書這個位置,有資格升任的優先順序排第一的就是禮部侍郎、然後內閣學士,然後左副都御史、左司諫、通政使、大理寺卿、詹事等。


  陳子龍甚至還有內閣學士的兼銜,已經是妥妥中樞大員。


  可現在突然降為廣西參政?

  參政是正三品官,但卻僅是布政使下面的官,而布政使又是巡撫下面的官。


  侍郎若是去任巡撫,算是升遷,任尚書,那是高升,若是去當個布政使,勉強算是平調,這當參政,還是廣西,那便是貶降了。


  「老爺你呢?」


  「我打算自請去河南做巡撫,或是自請任個布政使。」


  錢謙益曾為東林領袖,他十七歲考中秀才,二十九歲考中一甲三名,授翰林院編修,之後起起複復,但基本上都在京城朝中任職,擔任的都是右春坊中允、詹事、禮部侍郎等職,還數任考官。


  在弘光朝任禮部尚書。


  降虜后又任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


  六十多歲年紀,基本上都在朝中打轉,身居要職。


  甚至門人滿天下。


  比如現在兩廣總督瞿式耜,就是他的得意門生。當然,魯監國起義之初,斬的寧波謝三賓,曾任太僕少卿,也是他的弟子。


  如今他是諫院右諫議大夫,從一品職。


  諫院與都察院那是共掌科道言官,又清又要之職。


  皇帝沒貶錢謙益,可錢謙益無法安坐,因為曾是東林領袖,又剃髮易服降過虜,屁股不幹凈,如今兒子在第一批下鄉歷練之列,他又如何坐的住。


  現在來看,皇帝所謂清洗東林,動作很大,但還是有所克制的,只是貶官外放,但都留有餘地,既沒有定罪,也沒有下獄,更沒有抄家之類的。


  只是說這些是才俊,宰相必經州縣,所以下放地方歷練。


  可如果是六品大理寺丞外放為五品知府這樣的,那才能讓人覺得是重用歷練,六品大理寺丞放外為八品海澄縣丞,怎麼也不敢相信是信任重用啊。


  經歷過許多黨爭的錢謙益,也看不透皇帝,他不知道皇帝這只是開始,還是說點到為止,但既然兒子都貶降多級,他覺得還是得老實一些。


  「老爺,陛下之前不是說不計前嫌,不予追究舊事,怎麼現在卻要清洗東林?」


  「因為天下大勢已定!」錢謙益一聲嘆息。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嗎?」


  「也許吧,但願不是吧。就看陛下如何處置我的奏章了,如果外放我出京,就算貶為知府,或許都還好,就怕讓我繼續做這右諫議大夫。」


  「冒辟疆他們呢,你說他們惹起的禍端,他們是如何處置?」


  「全去台灣,都授了個五品的同知,還是第二同知。」


  嘆。


  錢謙益和柳如是同時嘆聲,憂心忡忡。


  可事到如今,卻又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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