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永不加賦
大家本來是要來制止監國在嚴州亂來的,尤其是他們聽說監國在嚴州搞的民怨沸騰,士紳哀嚎后,都覺得監國在胡來。
士紳乃朝廷之根本,必須得優待,怎麼能對士紳下手,那不成了闖賊?
當初闖賊靠著闖王來了不納糧這句口號,席捲天下,打入北京,但後來因為逼贓拷餉而引的士紳一齊抗拒,甚至把降了的吳三桂逼反了,引清軍入關,把李自成剛到位的皇位給搶了去,這不是前車之鑒嗎?
逼急了士紳都投韃虜怎麼辦?
可誰知道監國一來就拋下這麼沉重的一個問題。
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了。
大明這些問題,確實把大明的根子都腐朽了,沒有李自成沒有建州女真,也會有其它人來把大明推翻。
大明不是被闖賊、女真搞潰的,根本就是爛於自己,闖賊韃虜不過是扯下大明的摭羞布,把一切暴露出來而已。
知府衙門裡,一片寂靜。
這問題雖然早就存在,可拋出來,仍是有些無解。
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只是牽涉過廣,可以說必須得涉及大明制度的方方面面,哪怕是內閣大學士,也不敢說有這樣的魄力啊。
想想張居正,當年權勢多大,他推行的一條鞭法,其實也不是由上而下的改革,而是許多地方政府,經過多年的摸索,早已經開始試行的一些方法,張居正把各地的這些試行政策拿來總結、改善、推廣。
但一條鞭法推行的並不順利,甚至張居正死後被清算這麼慘,不也還是因這些事,哪個當官的不得想想這個。
誰願意最後落的如此下場?
再者說了,這改革改革,最後反倒削了自己利益,也沒幾個當官的有這魄力啊。
所以沒幾個人願意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但今天朱以海說,再不改革就要亡國亡天下了。
何騰蛟站出來了。
「殿下,臣以為舊制積弊已久,確需要改革以適應形勢,但就如一個久病之人,身體太虛弱了,此時用虎狼之葯,這不是救人,而是害命也。
「臣在行在聽聞殿下在嚴州清查賬簿,令官吏們負責填補虧空,甚至倒查二十年,臣認為萬萬不可。各地虧空之事,也並不全是官吏貪污,而且就算有官吏貪污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貪了。」
「虧空原由多樣,現在都把責任加在官吏身上,這不合理。再者,對那些有逃稅欠繳的士紳,如此重罰,這豈不是要把他們官逼民反?」
「殿下,士紳是國朝根基,不可自砍樑柱啊。」
「請殿下三思,收回成命!」
陳盟等也緊跟著請求收回成命。
朱以海沉默了一會。
「嚴州府的情況特殊,孤以此為典型,故從嚴從重,其餘各地只要自糾自查,及時填補虧空,退還侵佔官田軍屯等地,那麼孤可以不加懲罰銀、罰息。」
「但嚴州府這些,不可能再朝令夕改,這也是他們罪有應得。孤已經是從輕發落了,否則,都逃不過一個問斬抄家的下場。」
這殺氣騰騰的正面硬剛,讓大學士們有些不適應。
但朱以海確實寸步不讓。
要想開個窗,你得先說要拆房,然後最終他才會同意開個窗。
陳盟再次請求收回成命。
朱以海瞧著陳盟,「陳卿今年多大?」
「臣明年便是花甲之年。」
「哦,我記得陳卿好像是萬曆四十年舉人,後來兩試不第,出任新安教諭,天啟二年再應試中進士,選庶吉士,任翰林院檢討,崇禎元年升任國子監司業,正六品官,典試南畿,獲罪罷居南京。
南京立國,起經筳講讀、吏部左侍郎,南都亡,在杭州還落髮為僧,后還歸紹興嵊縣,孤監國后,出山相助,對吧?」
陳盟點頭。
他做官的資歷其實一般,雖然跟阮大鋮、方逢年等年紀相當,但在崇禎朝也只做到了正六品而已,在弘光朝算是鍍了下金做了吏部侍郎,朱以海創業之初,他來投奔,於是特拜他入閣襄贊。
但他在內閣也沒辦出幾件實事,卻跟方逢年唱和,攻擊首輔宋之普。
現在又不能領會監國旨意,關鍵時候還唱反調,那這樣的閣臣留著就沒有半點意義了。
「陳卿,時局危難,內困外患,這個時候裝睡有何用?必須抒緩民困,祖宗制度,已經用了二百多年了,天下形勢也是天翻地覆,該改就得改。」
「再不改就亡國亡天下了,所以必須背水一戰。」
「陳卿怕被士紳罵,怕擔責,那卿便回去繼續出家當和尚,繼續念經求佛,看能不能救世,能不能再裝睡下去。」
陳盟被朱以海如此指責,也無臉再留在朝堂。
當即只得跪拜請辭。
朱以海也很不客氣的直接就同意了,一點場面都不給留,沒必要假意挽留,現在需要的就是效率而不是假客套。
「請許臣歸。」
「授卿國子監祭酒,負責在紹興重建國子監吧。」
陳盟猶豫了下,領旨,然後朱以海擺手,陳盟狼狽退下,他已經沒有資格再在這裡議事了。
朱以海稱監國以來,先後拜了十四位內閣大學士,但已經連罷方逢年和陳盟。
「諸位,民不聊生,則國將不存也,大明的根基不僅僅是士紳,士農工商,皆是大民根基,孤為監國,不能只重士紳而不顧農工商,手心手背皆是肉,必須一碗水端平。」
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可如何改,大家卻也沒頭緒。
畢竟如果僅僅是修修補補,也沒有什麼太大意義。
陳盟被罷,也算是再次表明了監國決心態度,一時間,君臣倒是能夠專心的想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不是再爭論要不要去做。
「孤有一個想法。」
朱以海見無人吭聲,只好自己繼續開口。
「天啟崇禎兩朝戰亂頻繁,中原動蕩,稅賦瑤役加征嚴重,百姓負擔很高,孤打算以萬曆年間的賦役冊籍為根本依據,著各地以此徵收稅賦。」
用萬曆年間的賦役冊籍,來征幾十年後現在的稅賦徭役?
大家都覺得這思路很清奇。
可朱以海接下來一句話,卻把他們震驚的更加不輕。
「便以萬曆四十六年之賦役總冊,定為魯監國元年賦役之數,頒詔天下,自此以後,永不加賦。」
好些個還沒反應過來呢。
什麼意思,永不加賦?
正常來說,稅賦數那並不是固定的,而是變動的,因為田地數量也是變動的,甚至人丁戶口也是變動的。
朱以海給大家細細解釋。
萬曆年間相當安定,所以賦役冊籍比較全面,保管較好,比近些年各地動蕩導致的混亂相比,這是個相對可靠而全面的資料庫。
直接拿來使用,既相對可靠,又省時省力。
至於說這二十多年有變化,也變化不太大,是可以接受的。
啥叫永不加賦?
首先以府為單位,按萬曆四十六年的朝廷徵收的各地方諸府的征賦數,當時每畝征多少,仍增多少,這些年增加的罷除。
另外一條鞭法實行時,合併了各項徭役並折銀,然後部分攤入了田畝中,但仍有部分是按戶丁攤派徵收的。
朱以海計劃把萬曆一條鞭法沒攤入田的那筆丁銀,也全攤入田畝,與田賦一併徵收。
一條鞭法以後的各種新的徭役加派等全取消,不再徵收,比如三餉,捐輸等。
比如之前嚴州府每畝田賦折銀是五分四厘銀,丁銀每丁征一錢。
但實際上這幾十年各種新增攤派不斷,比如遼餉一畝加一分二,後面又有練餉剿餉,這是朝廷加征,地方又有許多加征,真算起來,已經是正供的幾倍。
百姓的丁銀也如此,本來當初徭役合併折銀,並將部分攤入田賦,剩下按丁征,嚴州府每丁每年一錢銀,但到如今,是好幾兩銀子,翻幾十倍。
現在朱以海說要按萬曆四十六年的地丁銀標準征,也就是一畝征五分四銀,
每丁的一錢銀,把萬曆四十六年全府的總丁數固定,按每丁一錢銀計算總丁銀,並全攤入嚴州府的所有田畝中,徹底攤丁入畝,地丁合一,以後就不再單征丁銀這種人頭稅。
比方說假如嚴州府有三十萬丁,一百萬畝田,則丁銀三萬兩,攤入田賦,每畝攤三分銀,那地丁合一就是八九分銀一畝,加一成二火耗,一畝就是差不多一錢銀。
這樣一說,劉宗周等倒是都明白了。
沒想象中那麼驚人,永不加賦四個字非常震撼人心,但細一究,好像也沒變化什麼?
「殿下,這豈不是把丁銀轉嫁為田賦,變相對地主加征?」
「孤也清楚這些,但攤丁入畝更合理。」
萬曆年間的一條鞭法,只攤了部分丁銀。
現在絕大多數百姓都成了無地百姓,丁銀對他們負擔相對比有地的地主高的多。
本質上來說,賦是田地所出,徵收上繳朝廷。
役,主要是地方差役等,折銀代役,這筆銀子應當留在地方使用。
田賦和丁銀理應是固定不變的,可實際大明這方面相當隨便,各種加派非常隨心所欲,朝廷加,地方加,天天喊窮年年加征。
甚至一條鞭剛合併了各種役折銀徵收,沒幾年轉頭又把合併掉的重新單獨開徵了,各地甚至又還有很多不一樣的加征。
這裡面水太渾,所以基本上各地百姓都是苦於徭役,本來南方是賦重役輕,北方是役重賦輕,但到了明末,已經一團糟,南北都是水深火熱
「賦役制度要改革,關鍵就是快刀斬亂麻,固定賦稅,攤丁入畝,永不加賦。」
這話一出,深深震驚閣老大臣們。
以前朝廷也好,地方也罷,財政一踏糊塗,每次辦點什麼事,就加征攤派,從來如此。
永不加賦,那以後沒錢怎麼辦?
修宮殿,修河道,修城池,甚至打仗,錢不夠不攤派加征?
至於攤丁入畝,反倒不是那麼重要了,關鍵是賦稅總額,如果只按萬曆四十六年的數額徵,把這三十年增加的賦役額全廢除,這財政缺口怎麼補?
三餉一起征可是足足兩千萬兩銀子。
現在就靠一畝地才一錢的地丁銀加火耗銀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