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唐王
大明弘光元年,六月十七日。
浙閩相交的衢州府城西安,日上三竿,城門仍然緊閉著,街道上也十分安靜,甚至有些冷清死寂。
城門街口都站著兵丁,執槍持刀守著,嚴格宵禁,敢有犯夜禁者,這些兵直接就抽刀砍人,一晚上已經有好幾個倒霉者被砍死在各個城門街角,雖然他們有些只是無意犯禁,但那些兵卻直接把他們當姦細砍死。
有些運氣較好的,只是挨了一頓毒打,鼻青臉腫的被鎖在一角,等候著黎明的到來。
事實上,剛在一天前,這座衢州的府城,還經歷了一場戰爭。
守城的是衢州府同知帶領的城中青壯鄉勇,而攻城的卻是弘光皇帝所授封的鎮江總兵、掛鎮海將軍印的鄭鴻逵。
事發起因,則是鄭鴻逵帶兵要入城,守城的知府不肯,雙方爭執不下,最後惱怒的鄭鴻逵直接就下令攻城。
衢州城中本就沒多少兵,而鄭鴻逵雖然在清軍攻打鎮江的時候,幾乎沒有怎麼抵抗就直接丟了江防逃了,可畢竟鄭鴻逵那也是福建海賊出身,是福建大海賊鄭芝龍的四弟,本名鄭芝鳳,後來去考武舉改名鄭鴻逵,崇禎末,做了錦衣衛,弘光朝時奉兄長鄭芝龍之命,帶著福建鄭兵到南京,做了總兵官。
鄭鴻逵打清軍不敢打,但打一個空虛的衢州卻是毫無顧忌十分輕鬆的拿下了。
攻入城中后,鄭鴻逵不顧同行南陽王朱聿鍵的反對,派兵直接把敢反抗他入城的同知等一群官吏全都砍死了,又縱兵洗劫了城中富紳大賈,掠得許多金銀錢糧,甚至還強拉了幾千壯丁充軍。
可憐衢州城中百姓,平白無故遭逢一場兵亂,北兵還未南下,反倒是被這舉著大明旗幟的鄭兵劫掠殺戮。
城中里巷許多人家都掛起了白燈籠,辦起了喪事。
街口巷角,還張貼著臨時趕印的粗糙木版戒嚴告示。
騷亂雖已結束,可城中氣氛卻壓抑到了極點。
知府衙門裡,朱聿鍵咳嗽著,心情黯淡。
身為太祖高皇帝九世孫,太祖第二十三子唐定王朱桱的十世孫,朱聿鍵的這一生也很坎坷,他才三歲時,他祖父唐端王因為寵愛妾侍,受其蠱惑,便把嫡出的世子給囚禁,三歲的朱聿鍵跟著父親被囚。
到了十八歲,唐端王都沒給他請求朝廷賜名,後來世子更是被其弟毒死,唐端王想直接把寵愛的庶子請封為世子,幸虧當時的分守道陳奇瑜來弔唁,覺得太過份,警告了唐端王后,此事才做罷,唐端王後來不得不向朝廷請立聿鍵為世孫。
到崇禎五年,三十一歲的朱聿鍵終於等到昏庸的祖父去逝,承襲了唐王之爵。
年輕的唐王鋒芒必露,在王府內起高明樓,延請四方名士,甚至為報父親被毒殺之仇,直接杖殺了兩位叔父,九年清軍入塞,朱聿鍵還不顧禁令,招募鄉勇北上勤王。
此事惹的崇禎大怒,將其廢為庶人、圈禁在鳳陽高牆這座皇家宗室監獄,改封其弟為唐王。
年少時,被祖父囚禁了十六年,當了唐王才幾年,又被關入鳳陽高牆囚禁了七年。
直到去年崇禎自縊,福王即位南京,朱聿鍵才被釋放,並賜封南陽王爵位。南京禮部本替他請求恢復唐王故爵,但不被弘光允許,還讓他遷去廣西平樂府。
因為在鳳陽被囚禁了七年,四十多歲的朱聿鍵卻一身傷痛疾病,蒼老憔悴不能行,只能一路走走停停,清軍攻入南京的時候,朱聿鍵還在蘇州,南下浙江嘉興避難,六月初到杭州,請求潞王監國,不聽,請朝陳方略,不允。
朱聿鍵這位曾經滿懷抱負的宗藩,也不由的萬般無奈,與鎮江總兵鄭鴻逵、戶部侍郎蘇觀生、禮部尚書黃道周等談及時局,淚如雨下。
後來鄭鴻逵認定杭州潞王守不住,便要返回福建,順便讓朱聿鍵同行。
跟著一路南下,朱聿鍵才漸漸發現,這位鄭總兵其實目的並不單純,他帶自己南下,只是見時局動蕩,想手裡掌握一位宗藩親王。
這一路上,鄭鴻逵已經幾次暗示明示,說要請他監國即位。
朱聿鍵一直沒有同意。
原因自然是他現在只是南陽王,唐王是他弟弟,而就算他還是唐王,但他這個太祖九世孫,其實於帝位繼承資格上,根本沒有半點機會。
他的八世祖是太祖二十一子,成祖的兄弟,大明的皇位再怎麼傳,也肯定是在成祖後人中的。
潞王等投降后,如今最有資格的當是萬曆神宗皇帝第七子的桂王朱常瀛。
不過對於鄭鴻逵來說,桂王封藩湖南衡州,跟福建鄭家沒有半點往來瓜葛,據說現在桂王到了廣西,要擁桂,肯定也是廣西巡撫瞿式耜近水樓台先得月。
相比之下,又哪有就在自己手上的南陽王朱聿鍵更合適呢?
「殿下,板蕩之會,非太祖親藩不足以復襄大業也,臣請殿下即位監國。」
黃道周站出來向朱聿鍵拜道。
黃道周是當朝大儒,名望極重,只是在崇禎朝不得重用,曾任翰林院學士侍講等職,弘光朝立,召為禮部侍郎,后加禮部尚書。
南京破,南下杭州,請潞王監國,並請斬馬士英,見潞王軟弱,便打算南下擁立桂王再建朝廷,組織抗清。
他是福建人,跟鄭鴻逵本是老鄉,一路結伴而行,鄭鴻逵看重黃道周的名望,一直勸說他擁唐王,他甚至把東漢劉秀起南陽復漢家之業,中興自古舊南陽這套說辭都拿出來了。
當然最終能說服黃道周的,還是鄭鴻逵說唐王勇烈果敢,這是如今亂局中,最需要的人主。
相比起來桂王雖然法理上更有資格繼位,但桂王本就性格懦弱還身體多病,如今還從湖南逃到廣西,大家相隔遙遠,也不知道桂王是否還活著。
相比起來,四十多歲的朱聿鍵一來較年輕,二來他這生在牢里呆了二十多年,逆境中能夠堅持下來,這更適合眼下局勢。
正是在鄭鴻逵的推動下,這支南逃隊伍里的文官武將小團體,便打算擁立唐王即位監國,去福建再立朝廷。
福建是鄭家的大本營,鄭家自接受招安之後,擊敗了海上各方勢力,威震東南海上,實力強勁。
一位勇烈有擔當的宗藩親王,加上福建鄭氏集團的實力,這無疑是個很好的組合。
朱聿鍵坐在那裡,還在為鄭鴻逵之前強攻衢州,並在入城后大肆搶掠所不滿,當年朱聿鍵招募了一支勤王兵馬北上,雖然一路上跟著農民軍亂打一氣,互有勝負,最後沒到北京跟韃子交手就被勒令解散返回,可朱聿鍵指揮的這支勤王軍,可從沒有搶掠過百姓。
鄭鴻逵的跋扈囂張,讓本來滿腔熱血,打算一同前往福建中興大業的朱聿鍵被澆了一盆當頭冷水。
現在他便如此,那等到了福建鄭家的地盤上,鄭鴻逵鄭芝龍兄弟,又豈會真的聽從他的旨意?
他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該去福建。
鄭鴻逵勸不動朱聿鍵,已經有些不耐煩,今天特請了黃道周和蘇觀生這兩位來勸。
黃道周也對鄭鴻逵攻衢劫掠一事非常不滿,可眼下時局,只能仰賴武臣,若要在東南重建朝廷抗清,更得依靠鄭家,一通責怪后最後也只得按下。
大局為重。
「殿下,清逼武林,人無固志。賊臣有屈膝之議,舉國同蒙面之羞。思高皇創業之艱,退一尺即失一尺,為中興恢復之計,早一時即易一時。幸切宗社之圖,勿固土大夫之節。」
「神器不可以久曠,今旨不可以時稽。亟總瑤樞,以臨魁柄!」
「國不可無君啊!」
「國若無君,這大明億萬子民便成一盤散沙,難以團結起來抗清中興大業。」
「請殿下為祖宗社稷,為天下生民慮,早正大位!」
朱聿鍵還是有幾分耿耿於懷,對於鄭黃蘇等人之前描繪的到了福建后就能如何如何中興大業的大餅,已經有幾分看破了。
「非萬不得已,孤不願出來擔此事,孤欲與公等約法三章。若公等接受,孤暫代監國。若公等不願,此事休要再提也。」
「殿下請說,莫說三章,就是三十章三百章,臣等也自是無不應允的。」鄭鴻逵見朱聿鍵終於鬆口,趕緊接話。
朱聿鍵又咳嗽了幾聲,伸出一根手指。
「這約法第一章,便是今後鄭總兵等武將須得約束部伍,不得再傷害百姓,搶掠無辜。我等是要中興大業,而不是亂世盜匪。」
鄭鴻逵對這話十分不滿,覺得這是暗指他曾是海賊。
「臣遵旨。」
「這約法第二章,孤思來想去,我大明祖宗制度,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如今韃虜南下,形勢緊迫,孤認為,孤應當就在此停下,徵召勤王將士·······」
這話一出,鄭鴻逵臉色就很不好看了,剛才第一條他勉強答應,可這不走了是什麼意思?
「殿下,這第二章請恕臣不能答應,如今兩京淪陷,江南處處失守,衢州此地不可久留,更無法防守,應當即刻南下福建,定都登基,再建朝廷才是當務之急。」
朱聿鍵望了鄭鴻逵兩眼,然後揮手。
「黃公、蘇公,孤剛才已經說的明了,既然鄭公不肯,那諸位也就不要再說其它了,不如就此別過,爾等南下去擁桂王監國稱帝,孤要留在這裡招募義勇,守土抗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