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
“六子兄弟。”
“六子哥。”
小六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追風的懷裏,鮮血凝固在臉上,和著碳灰,使得整張臉看不到一處正常的膚色。
麵對月生、胡慶、花弧、雲端四人不停的呼喚,他微微抬起一下血淋淋的手,想一一去回應他們,卻發現自己的四肢已經麻木,使不上一丁點氣力。
校醫室的人很快趕到了這裏,在仔細看過小六子的傷勢之後,他們非常遺憾地告訴追風和葉向高,小六子不僅頭部失血過多,而且心髒處被一根斷截的木頭刺穿,傷勢太重,就算是大羅神仙過來都沒辦法搶救回來,在醫師們看來,他能挺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了。
葉向高深表痛惜,遺憾地揮了揮手,讓醫師們去醫治那些因救火不慎受傷的學子們,這邊剩下的時間還是交給追風他們吧。
生離死別是人生中最為痛苦的一件事,葉向高深有體會,他輕輕拍了一下追風的肩頭,想安慰他幾句來著,卻不知該如何開口,隻好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
這時,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小六子睜開雙眼看著追風,幹裂的嘴唇微微張開,舌頭輕輕蠕動,發出來的聲音沙啞不清,追風忙不迭地把頭低下來,耳朵貼在他的嘴邊,聽到的卻是一個“書”字。
他都已經傷成了這個樣子,還在惦記著那箱書籍。追風不禁熱淚盈眶,如果不是因為那箱書籍,小六子或許完全有時間跑出來,至少不會摔跤,更不會被木頭砸中腦袋。
“你這個傻瓜,書燒了便燒了,你為什麽要幹這種傻事,你經過我同意了嗎?”追風淚眼婆娑地說。
小六子咳出一口鮮血,卻依舊撐著一張笑臉,一字一頓地說道:“以前,公子總是不愛讀書,惹得老爺很不高興,但是奴才知道,公子並非不愛讀書,而是,咳咳……而是公子有著不同於常人的想法……奴才自知罪孽深重,再也無法挽回那些失去的東西,奴才感謝公子還能原諒奴才,奴才是個庸人,什麽都不會,當此危難時刻,奴才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公子保住這些書。”
“什麽都別說了,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追風將小六子交給花弧。
眾人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等大家反應過來時,才發現他已經衝到了正在指揮學子們收拾現場的葉向高跟前。
葉向高一愣,還沒來得及詢問來由,追風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他跟前,請求他無論如何都要救救小六子。
月生想到之前自己對小六有所抵觸,甚至是冷眼旁觀,如今人家為了搶救主子的書連命都可以不要,就衝這一點,他由衷地感到敬佩和感動,緊跟著追風的腳步跪了下來,雲端也相繼跪在地上。
胡慶一時傻了眼,心說這些人心裏都是咋想的,不就是一個下人?需要如此緊張嗎?
“你們這是做什麽,都起來。”葉向高很為難,尼山書院的校醫個個都是太醫出身,技術相當精湛,倘若連他們都無能為力了,隻能說明那個小六子已經是油盡燈枯了。
不過念在大家苦苦相求,他還是出麵讓校醫們再做一次努力,然而,還沒等到校醫們過來。
花弧痛哭流涕地帶來了一個噩耗——小六子走了。
追風頓時傷心欲絕,眼淚止不住地奪眶而出,他緊緊地抱著小六子的屍體,腦海中浮現出那一幕幕的記憶碎片,仿佛就在昨日。
小六子六歲淨身進宮,與他既是主仆又是最要好的玩伴,更似最好的兄弟。
一直以來對待主子忠心耿耿,有一次,追風因為調皮被父親罰跪,是他冒著被杖斃的危險,悄悄給追風送去了很多好吃的。
記得有一次,追風在禦花園裏與幾個下人捉迷藏,一不小心掉進枯井裏麵,看似一次很普通的意外事故,實際上卻是皇帝的一個寵妃玉貴人故意買通一名太監,設計引誘太子掉進裏麵。
當時這位玉貴人身懷六甲,即將臨盆,為了除掉太子可謂是絞盡了腦汁。
下人們第一反應便是去救太子,卻被玉貴人的貼身伺婢以玉貴人身體抱恙為由將他們支走。
是小六子縱身跳進枯井裏將追風從枯井裏救出……
總之,追風記憶中的童年是不快樂的,宮裏充滿了陰暗和恐怖,每走一步都充滿了危機,有一次他剛走出東宮的大門就被人刺殺,也是小六子為自己擋下那致命的一刀……
零星散散的畫麵就像放映機一樣在追風腦中一閃而過,總歸一句話,沒有小六子,便不會有如今的追風太子。
數月前,小六子出賣了太子,致使許多無辜的人命喪黃泉,所有人都對小六子恨之入骨,甚至派人殺他,幸虧納蘭用了些手段保住了他的性命。
老實說,追風當時得知這個消息後也特別地惱火,恨不得親手宰了這個叛徒,直到發現小六子的手指腳趾甲被撬得一個都不剩,全身大小幾十處烙鐵的印子,後背肩胛骨被打折時……
追風當時便落淚了,小六子卻沒心沒肺地笑著說:“隻要殿下您沒事,奴才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的。”
“殿下,您不是說好要教奴才識字的嗎?您可別食言了。”
“殿下,這是奴才剛從禦膳房拿來的,您
就趁熱吃吧,皇上隻是讓您閉門思過,又沒說不讓您不吃東西。”
“殿下不吃,奴才哪裏吃的下?”
“……”
耳邊回蕩著小六子的聲音,此起彼伏,源遠流長……
追風知道,以後他將永遠聽不到了,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將小六子緩緩地平放在地上,起身走過去打開那個裝滿書籍的大箱子,抓起裏麵的書本便往火海裏扔,在場人都驚呆了。
“沙子你瘋了?”
追風不顧前來勸導的月生和胡慶等人,憤然道:“這些東西害死我兄弟,我留著它們有什麽用!”
“公子,這些書都是六子哥用命換來的,你怎麽能把它給燒了?”花弧熱淚盈眶地跑來勸說。
追風此刻正在氣頭上哪裏聽得進去,依舊翻出那些書本往火裏扔,趕來救火的老李頭實在看不下去了,過來勸道:“追公子啊,人死不能複生,你又何必和這些書置氣呢?”
葉向高卻擺擺手說:“讓他燒。”
他當年家人被害,也曾燒掉過很多書,他知道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之下很難理智下來,接著說道:“如果燒掉這些書,逝去的親人和朋友就能活過來,我寧願燒掉書院所有的書,一個人最怕的不是挫敗,而是他連麵對挫敗的勇氣都沒有,你盡情的燒吧,你的兄弟在天上看著你呢,他此時肯定一定非常後悔,早知道你是如此一個自暴自棄的人,他又何必豁出了性命也要保住那些書?”
追風拿出一疊書正準備拋入火裏,山長的話讓他微微一頓,他這才緩過神來,看看自己,回頭看著那些關心自己的人,還有靜靜躺在地上的小六子,他重重地將膝蓋磕在了地上,衝著黑暗的雲霄撕心裂肺地高聲怒吼……
……
小六子頭七那天,追風和月生一起去掃墓,月生見他這幾日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沒有了笑臉,一天下來也說不上幾句話,便安慰了他幾句。
追風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容,他說自己沒事,以前該是怎麽樣,以後還是怎麽樣。
月生雖然心裏寬慰了不少,但還是有些擔心。
兩人一前一後從墳地裏回來,花弧突然跑過來告訴追風說已經鎖定縱火行凶的嫌疑人。
追風眉頭一皺,月生也頗為驚喜。
花弧這幾天一直在暗中調查,發現有一個人非常可疑,雲端遛狗時也無意中察覺到有一個人鬼鬼祟祟的,最關鍵的問題是,他們兩個所說的可疑之人竟是同一人——曾一娘。
追風和月生感到非常震驚,在此之前他們都一度懷疑是王尋城,要說是高錄軒也有可能,畢竟都曾有過過節。
可是誰也不會想到是曾一娘。
曾一娘雖然有時候脾氣是有點倔,但他為人還算憨厚老實,傻裏傻氣的一個人,怎麽可能會做出如此喪心病狂的事兒?
這次大火明顯就是衝著追風和月生來的,他們怎麽也想不通究竟自己什麽地方得罪了曾一娘,竟讓對方下如此狠手。
於是,追風立即帶著花弧、月生去找書院曾一娘,誰知曾一娘並不在書院,問過山長才知道曾一娘因為家母臥病在床,已經有好幾天沒來上課了。
追風曾聽山長說過曾一娘家中還有一個老娘,常年患病在床,家中可謂一貧如洗,為此書院方麵在生活上也給予了他們家生活上最大的幫助。
“這麽說來,曾一娘的母親臥床是真,但一直以來也沒見他休過假啊,而且他這幾日突然休假,時間上是不是有點太巧了?”
月生將心中的疑問抒發出來,追風遂回想起那天晚上將自己引出去的那個黑影,當時他隻顧追人,並沒去在意這些細節,現在想來,那人盡管穿著夜行衣,黑布遮頭,但他的輪廓身形以及跑步的姿勢和曾一娘非常吻合。
……
“娘,你身上還有哪裏不舒服?這兩天有沒覺得好一點?”
病榻前,曾一娘從臉盆裏擠幹毛巾的水,一邊替母親洗臉,一邊和母親說話,這也是郎中要求的,沒事要多陪陪病人說說話,不要讓她覺得孤單。
曾母的氣色的確好了許多,微笑地說:“孩子,苦了你了,你又要讀書又要照顧為娘,為娘這些天好多了,你呀,趕緊回書院讀書去吧,可不敢再耽誤你的學業了。”
曾一娘憨笑道:“說那些幹啥?俺又不打算考狀元,隻要娘好,俺就高興。”
“你這孩子又說傻話了,娘和你說過,尼山書院是皇家學院,不是一般人想進就能進的,如果不是葉山長格外開恩,咱們這樣的家庭又豈能進那裏讀書?你可不能辜負了山長對你的期望啊。”
母親的一番教誨令曾一娘的心中突然湧起一絲酸楚,想到自己這次闖下這麽大的禍,一旦東窗事發,怕是不但連書院都回不去,而且隨時都有可能被抓起來做牢,他沉吟了片刻,才悠悠地說道:“娘,俺不想讀書了。”
“啥?”曾母一驚,掙紮著坐起來,曾一娘趕緊扶著她靠在床頭。
母親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還以為你被燒壞了腦子,好端端的怎能說出如此胡話呢,你不讀書還能幹啥?”
“娘您病得那麽重,俺得留在家照顧你,對了,俺這裏還有些錢
,娘,要不咱以後換個大一點房子,別住這破茅草棚了,一下雨就漏水。”說罷從隨身包袱取出兩根金條。
曾母大驚失色道:“你這是從哪弄來這麽多錢?孩子,你是不是幹壞事了?”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在曾母看來,老實巴交的兒子身上能拿出幾個小錢倒也不奇怪,畢竟這孩子勤奮,又有些氣力,他課外給人做苦力也能掙到。
可這是金條啊,窮人家一輩子也未必能掙到那麽多錢。
因而,她的第一反應便是,這錢來路不正,這孩子怕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壞事。
“沒有,娘,您想哪去了,這都是俺前段時間跟隨一同窗在休息的時候去外頭幹活掙來的。”
“胡說,娘不信你那東家會如此大方,孩子啊,咱們家雖窮,可是古語說的好啊,人窮誌不窮,窮人得有窮人的骨氣,那些昧著良心的事咱們可一定不能去做。”
“娘,您真的是想多了,這錢真是俺掙下的。”
“這麽大的金條拿在手裏是不是很沉?”話落,追風領著月生和花弧走進了這間屋子。
花弧將一籃子水果和一些糕點放到窗台邊的桌子上。
曾母倍感詫異:“一娘,這幾位是……”
曾一娘猜到他們的來意,他老早就知道,這個追沙子不是一般人,遲早會查出縱火者,卻沒想到這個“遲早”來得那麽快,他順勢回應了一句:“娘,他們都是俺的同學。”
“那你愣著做什麽,還不趕緊請這些同學上外麵坐坐,給他們泡茶。”她一時激動想要下地,月生趕緊過去輕輕按住她道:“不用了,老夫人,我們隻是過來看看您,順便有點事想請一娘幫幫忙。”
“哎呀,你說你們這幾個孩子也真是的,來就來吧,還花那麽多冤枉錢做什麽?”曾母笑著抱怨道。
“老夫人,您好好休息,我們和一娘說點事,馬上就回來。”
“嗯,好,去吧,快去吧。”
追風不希望讓老人知道這件事,便帶著曾一娘來到附近的一家小茶館。
曾一娘從屋子裏出來後一句話也沒說,說到底他是心裏發虛,愧對追風,愧對死去的那個小六子。
“說吧,為什麽要這麽做?”追風端起杯子抿了口熱茶,淡淡地問。
曾一娘默不作聲,兩隻手放在桌底下不停地打架,手心緊張地直冒汗。
月生看著他的樣子都為他著急:“曾兄,我們都知道你是受人指使,那天晚上你故意引開沙子,說明你還有點良知,你現在說出幕後指使還來得及,倘若你不肯坦白交代,一旦查出了你縱火的證據,你這輩子都灰了,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得想想家中病重的老母親吧,你難道就忍心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裏嗎?”
“俺就知道,你們遲早會找到俺,一人做事一人當,火就是俺放的,俺就覺得山長太偏心,事事都向著你們兩個,尤其是你追沙子,你一個白跡人憑什麽讓山長如此重視你,俺氣不過,便想一把燒死你們兩個。”
追風又好氣又好笑,他知道這些不是曾一娘的真實原話,怕是早有人教唆他這麽說。
於是歎了口氣道:“好吧,既然曾兄你這麽不肯合作,那麽,這場官司你肯定是吃定了,實不相瞞,出來前我特別去問過蔡將軍,他說,按照柔然律例,凡縱火行凶者最低服刑三年,因縱火致人死亡者處以斬首之刑。”
曾一娘雖然麵露一絲恐懼,但很快便將這些不安收了起來,追風見他還是這般無動於衷,也不想勉強,便對月生道:“月賢弟,一會兒你和花弧先回去吧。”
“那你呢?”月生問。
“我去趟京機衛。”
“去那裏做什麽?”
“蔡將軍軍中有個士兵的老娘去世了,讓我過去給寫個挽聯。”
“奇怪,士兵的家眷去世為何要讓去寫挽聯?”
“你有所不知,該名士兵因為偷盜百姓財物,最後還攤上了人命,家中老娘自知兒子罪孽深重,死罪難逃,便服了砒—霜,留了遺書說,她要趕在過奈何橋前教育兒子,讓他今後務必做個好人,蔡將軍感觸頗深,所以讓我去替這位老夫人寫個挽聯。”
“原來是這樣,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好。”
追風說罷準備起身離開,這才想起身後的曾一娘,忙回頭向他抱拳告辭。
三人一同走出茶館,曾一娘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追風跟前道:“追兄,俺若說了實話,是不是可以不死?”
追風點點頭:“我可以用性命擔保。”
“那好。”
……
尼山書院這次的大火燒掉了幾十間宿舍,此事驚動了朝廷,國主命人拔款重建宿舍的同時,責令當地地方官火速調查火災的原因。
由於重建宿舍還需要一段時間,葉向高便帶著學子們在尼山腳下臨時搭建起了帳篷,作為臨時的學堂,至於原先的學堂,自然是留給追風這些宿舍被毀的這些學子們用來休息了。
王尋城懊惱不已,本以為這次大火能將追風和月生燒成灰燼,沒想到讓一個奴才做了替死鬼,真不知道到底是追風命大,還是曾一娘那個蠢貨辦事不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