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
大同迎來了炎炎夏日,今年的天候比往年要悶熱,鎮北王巡查的隊伍一路往北向遼東,越走越涼爽。
再度來到廣寧,已經入秋,那幾近被金兵的炮石摧毀的城牆,已經修葺完畢,且在原有城牆構造的基礎上,在東西兩門建了真正的瓮城,比之從前更加固若金湯。
梁慧勇仍任遼東總兵,遼東知府則是封野從大同調派來的一名老臣,此前燕思空舉薦過的人,也得到了重用。
再次回到廣寧,這裡風平浪靜,一派祥和,讓人難以想象,僅僅數月以前,城牆之下還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被蠻夷侵擾近三十年後,遼東百姓們終於看到了希望,眼看就是秋收時節,家家戶戶都期盼著年穀順成,能真正地安居樂業。
封野入城時,萬人空巷,百姓們夾道相迎,紛紛跪拜為他們擊退金兵的鎮北王。
燕思空策馬跟在封野身後,看著百姓的臉上再也沒有了恐懼與絕望,而是由衷洋溢著笑容,倍感安慰。
倒是封野,起初臉上還掛著一絲淡笑,到了後來卻是板著臉回到了驛館。
遼東官將不知封野因何不悅,除了梁慧勇以外,其他人多是剛剛委任,生怕處事不周,令鎮北王失望。
梁慧勇與封野畢竟有過並肩作戰之誼,便代他人試探道:「殿下可是旅途勞累?」
燕思空也不解地看著封野,當著眾人的面兒,他也不好直接詢問封野。
封野掃了他們一眼:「不是。」
「那……」梁慧勇耿直地說,「殿下若覺屬下辦事不利,儘管責罰。」
「我問你們,守住遼東,是誰之功?」
「自然是殿下的。」官將們紛紛附議。
「還有呢?」
「還有……」一名小將討好道,「元將軍與梁總兵亦是功不可沒啊。」
封野眯起了眼睛,目光驟冷。
那人臉色一變,頓時大氣也不敢出了。
梁慧勇立刻明白了封野的意思,正色道:「燕大人居功至偉。」
眾人皆沉默了,燕思空頓覺如坐針氈,他道:「殿下……」
封野抬起手:「你別說話。」而後指向了梁慧勇,「梁總兵說得對,沒有燕思空,就沒有今日的遼東,你知我知,為何其他人不知,為何百姓不知?」
「這……」梁慧勇不知如何回答。
燕思空道:「殿下,這一路奔波,您定然是累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議吧。」
「我不累。」封野張嘴還要說什麼。
「殿下。」燕思空加重了語氣,「諸位大人們在城門外等了您一天,也累了。」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遲疑了一下,才道:「你們先下去吧,接風宴明日再說。」
「是。」
眾人離開后,燕思空無奈道:「你這是做什麼?」
封野朝他伸出手:「空兒,過來。」
燕思空走了過去,被封野拉坐在了自己腿上,他扶著燕思空的背脊,輕聲說:「今日百姓夾道迎我,一路上喊著謝我,謝梁總兵,謝元將軍,你呢,他們可記得最該謝的人是你?」
「我聲名狼藉,百姓豈會因一紙表彰的文書就對我改觀。」
「那就任他們聽信謠言嗎?」
燕思空平靜地說:「不全是謠言,我確實做了許多為人所不齒之事,不怪人非議。」
「你功大於過,豈能被埋沒。」封野不覺收緊了環抱燕思空的手,心疼不已。
燕思空笑著搖頭:「便是如此,百姓們也不會費力去探尋真相,我只是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你若強行為我正名,只會顯得欲蓋彌彰,更加適得其反罷了。」
封野劍眉緊蹙,悶聲道:「我不想讓你委屈,他們叫你……」
「『騎牆公』。」燕思空哈哈笑了起來,「這稱號若留於史書之上,實在有趣得緊啊。」
「空兒。」封野沉聲道,「哪怕你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你,你也不在乎自己的家鄉嗎?你何必在我面前逞強。」
燕思空洒脫一笑:「我孑然一身,百年之後,什麼也不會留下,功過幾許,就由後人評說吧。你若想為我做點什麼,不如……給我爹修一座祠堂吧。」
「好。」封野毫不猶豫道,「我會讓後世都記得元卯將軍之功名。」
「這便足夠了。」燕思空捏著封野的下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封野輕輕蹭了蹭他的臉:「你還想要我做什麼,儘管說出來。」
燕思空凝望著封野的眼眸,清晰地說道:「我要你好好統御北境,待到民富兵強的那一天,帶著大軍跨過潢水,奪回遼北七州,將金狗趕盡殺絕。」
封野鄭重道:「有生之年。」
燕思空靠進了封野懷中,靜靜地聽著那強有力地心跳,唇角不覺微笑,這世上只有此人能給他內心的平和與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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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燕思空勸了封野不必多此一舉,但封野仍令史官重新編撰關於他事迹。燕思空之所以不願他這麼做,是因為鎮北王能寫遼東史,但天子能寫天下史,陳霂會在史書上給他留一個怎樣的位置,他也不知道。
元卯的祠堂也由燕思空親自在城外挑選了一塊風水寶地,開工建造了。口口相傳難免失實,史書工筆也難免偏頗,便是那王朝更替、江山改姓,千百年來也已發生了數次,這些恐怕都比不上這座泥瓦石牆的元公祠來的堅固、來的經久。
只要它屹立不倒,元卯的生平將永為人歌頌、拜謁。
燕思空監工了半天后,返回城裡,得知封野正在城樓上看日落,他也來到了城牆,拾級而上,正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佇立在城頭,看著一輪橘紅地殘陽懸吊於天際,真像一團燃燒地火,燒透了半天的雲霞。
聽得腳步聲,封野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他吩咐左右:「退下。」
燕思空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調笑道:「鎮北王今日怎麼有雅興看日落?」
「今日的日落,格外地美。」封野笑道,「這樣美的暮色,不該獨賞,我心裡正想著你,你就來了,豈不是心有靈犀?」
「心意相通,自有靈犀。」燕思空含笑看了他一眼,心頭湧上幾分感慨,「若不是我們守住了這座城池,便不能在此處賞這番美景。」
封野道:「這天下美景無數,一處都不能讓給蠻夷。」
燕思空眼前浮現了城樓之下大軍壓境的畫面,便是憑著無數人捨身取義的決心,才能將異族永拒於城門之外,能活著站在這裡,不知要經歷多少血淚的洗禮。他心中有些悸動,輕聲道:「沒錯,一分疆土都不能讓。」
封野轉頭看了燕思空一眼,然後將他摟進了懷中:「祠堂修得如何?」
「很順利,可惜南聿不知如何才能看到。」
「我知道你擔心他。」
此時元南聿正在大同調集封貢,秋收之後,就要親自押送貢品去京師,這是他們當初與陳霂的約定。
「他已是你的右都督,驃騎大將軍,合該自己面對所有的腥風血雨,可在我心裡……」燕思空嘆道,「他始終是我沒有長大的弟弟。」
「我明白,但你要相信他,何況陳霂絕不敢放肆。」提到那個名字,封野眼神一暗,「我今日剛接到線報,陳椿暴斃,文貴妃自縊,他總算是報了仇,不過,我猜他最恨的、最想殺的,應該是陳炤。」
燕思空搖搖頭:「他再是心中有恨,也不敢剛剛登基就弒父弒君,不過他這般大膽地殘害手足,必遭群臣諫諍,這次他應該沒有餘力為難南聿了。」
「對,我們剛剛締盟,不好馬上食言,明年便可以找借口換個人去。」
燕思空點點頭:「晾他也不敢如何。」
倆人依偎著,靜靜地看著夕陽漸落,只覺這片刻時光竟如斯美妙。
「……空兒,我們明天去騎馬吧,去廣寧的馬場。」封野輕聲說。
「那馬場早已經荒廢了。」
「我想去看看,或許能尋到記憶中的哪怕一個馬廄。」
燕思空笑了笑:「何必那麼麻煩。」他從腰間解下了當年封野送給他的那把匕首,「這把匕首就是我們當年的見證。」
封野伸手拿過了匕首,仔細看了看,而後將利刃出鞘。
這是封劍平贈予他的第一把刀,小時候他覺得它又長又重,舞起來還覺吃力,如今它在自己手中,竟是這般小巧而輕便。
封野握著匕首,學著孩童時的模樣,以利刃指虛空,豪氣萬丈地朗聲說道:「你我就此約定,十年之後,你做大官,我做大將軍,我二人攜手,安內攮外,匡扶社稷,驅胡虜,平天下,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何如?!」
燕思空心中一動,亦沖著那暮去朝來、亘古不變地赤日大聲道:「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一言為定!」
言畢,燕思空頓覺鼻頭酸澀,幾乎要落下淚來。
有多少天真懵懂,有多少少年壯志,都在塵世的磨礪間被碾得粉碎,再回首,哪怕能逐字說出當年的鴻願,卻已找不回那時的信念,誰也沒能成為少時想象中的人、建立想象中的功業,甚至被命運扭曲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樣。
這天命之手,擰斷了數不清的夢想與信仰,早已鮮血淋淋。
如今他們還能並肩而立,或許已是恩賜。
封野亦是百感交集,他緊緊握住燕思空的手:「天命無常,你我攜手並肩的每時每刻,我都無比珍惜。」他經歷過失去,絕不會叫那樣的絕望重演。
燕思空轉頭看著他:「我也是,我越信命,就越覺你我之間種種,皆是註定。」
封野與燕思空十指相扣:「對,我們註定會相遇,註定會糾纏,註定會廝守。」他的目光深情而堅定,「若天命敢將我們分開,我就拼盡性命去抗爭,所以今生今世,我們都會在一起。」
燕思空面上浮現溫柔的神色,他靠在了封野肩頭,微笑著說:「我知道。」在無數個陰謀詭譎、勾心鬥角的日夜,他不敢想象,他這樣的人,心底里能有片刻時光,只有純粹的喜悅與柔情。
歷經千錘百鍊,早已遍體鱗傷,可至少此刻,他的心已不能更滿足。
因為封野。
只有封野。
無論前路有多少兇險,他們會一起走下去,直至盡頭。
「封野。」
「嗯。」
「你還記得那年冬獵嗎?」
「記得。」
「其實你與陳霂的天下之爭,也在那時註定了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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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一清俊的男童抱著一大摞書,奔跑在闊氣的大宅院里,他小臉緋紅,口中直喘,但兩條腿跑得又穩又快,「爹——」
「清兒,在書房。」透亮的青年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男童跑到了書房,興奮地叫道:「爹,我找到你要的書……」他沒留意腳下,絆到了一個瓷瓶,頓時摔了個狗吃屎,手裡的書都飛了出去。
坐在輪椅上的男子微微偏頭,皺眉道:「男兒要行如風,站如松,你也不小了,怎麼還這麼莽莽撞撞的。」
一旁的青年哈哈大笑的同時,走過來扶他。
那坐於輪椅依舊身姿筆挺的人,正是當年連中三元的驚世之才,當今天子的老師,大晟世上最年輕的閣臣——沈鶴軒。
而那青年,是他的學生付湛清。
地上的男童——沈鶴軒的長子沈正清——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邊撿書,一邊訕笑道:「我找了好久呢,太高興了嘛。」
「放在這裡吧。」付湛清笑道,「清兒摔痛了沒有?」
「沒事兒,不疼。」沈正清放下書卷,環視有些雜亂的書房,無奈道,「這麼多東西,幾時能收拾得完啊。」
皇上賜了沈鶴軒一座新宅,本是件好事,可搬家實在令人頭疼極了。
「也不著急,慢慢收拾嘛。」付湛清道,「清兒去幫幫師娘吧。」
「我娘說我毛手毛腳,好險把她的鐲子碰碎了,把我趕了出來。」沈正清笑道,「還是爹的書皮實,再說爹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付湛清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鶴軒也無奈搖頭,面上帶著一絲笑意。
沈正清的目光落在了付湛清手中的畫上:「付大哥,你手裡拿著的是誰的畫?」
付湛清攤開了畫卷,認真地看著,臉上那彷彿沉溺的神情令沈正清難以讀懂,他道:「我正在與老師商量,這幅畫應該掛在哪兒。」
沈鶴軒的表情亦有幾分古怪。
「什麼畫呀。」沈正清走了過去,見那畫上竟是一隻單腿獨立的仙鶴,正在溪邊啜飲,那鶴畫得栩栩如生,它曲頸修長優雅,姿態高潔,每一片翎羽都彷彿可以觸摸,畫技之高絕,便是沈正清這樣還不怎麼識物的孩童,也不免讚歎。
「哇,這鶴畫得太好了,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沈鶴軒向畫卷底下看去,那裡卻是一片空白,他狐疑地看著付湛清。
付湛清淡笑道:「沒有署名。」
「這樣好的畫,為何沒署名?」沈正清不解,更湊近了看,並讀出了作畫之人提的一首小詩:
馭羽回狂瀾
儒骨辯鴻蒙
風清凌五嶽
神鸞伴鶴仙
沈鶴軒喃喃品著那字句:「神鸞伴鶴仙,神鸞,伴鶴仙……神,鶴,仙……」他恍然道,「這可是送給爹的?!」
付湛清含笑道:「清兒真聰明。」
沈正清興奮地說:「這隻鶴分明也是在畫爹嘛,究竟是誰對爹這樣崇敬?」
沈鶴軒勾唇一笑:「你一定猜不到。」
「就是猜不到才要問嘛。」沈鶴軒滿眼放光,好奇極了,「爹,這畫究竟是何人所作?付大哥?到底是誰啊。」
付湛清猶豫地看了沈鶴軒一眼,不知該不該告訴沈正清。
沈鶴軒面色平靜地說:「是把爹推下懸崖的人。」
沈正清臉色一變:「什麼!燕、燕思空?」
「正是。」
沈正清再看那畫,想法全變了,他怒道:「他竟畫這樣的東西來嘲笑爹,此人真是喪心病狂!」
付湛清解釋道:「清兒,這幅畫並非在嘲笑老師,而是在恭維老師。」
「可就是他害得爹斷了一條腿的,臭名昭著,作惡多端,能安什麼好心!」
沈鶴軒凝視著沈正清,直看得沈正清渾身發毛,他才對付湛清道:「湛清,把這畫掛在書房吧。」
沈正清一聽,急了:「爹,你怎麼能把這東西掛在自己的書房!」
沈鶴軒道:「清兒,你可記得小時候背過的《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當然記得。」沈正清與他爹一樣聰明早慧,這樣的詩句他剛記事兒就會了,他不解地看著沈鶴軒。
「從不同的方位看同一事物,卻有諸多不同,你不知此畫為燕思空所作時,還覺作畫之人對我十分崇敬,知道以後,卻覺得他在譏諷我,你可想過為什麼?」
沈正清沉默了。
沈鶴軒摸了摸沈正清的腦袋:「我知道的燕思空,與你聽說的燕思空,以及天下人口中的燕思空,都不一樣。」
沈正清茫然了:「爹是什麼意思?爹知道的燕思空,是什麼樣的?」
「他……」沈鶴軒猶豫了一下,低低一笑,「一言難盡。」
「可人人都說他是個大奸臣,哦,我也聽說他曾經一手覆滅了閹黨,可他背叛自己的恩師,背叛朝廷,還背叛過皇上,他、他就是個朝秦暮楚的人,所以人人都罵他是『騎牆公』。」
付湛清的神色有幾分暗淡,他輕聲說:「清兒,他與你爹曾是摯友,許多事並非如你想象那般,就像你見山未必是山,見水未必是水,見人之一面,不足以臧否,等你長大了,就會懂的。」
沈正清更加茫然了:「這……難道,難道他不是大奸臣,是個大忠臣?爹,孩兒不懂,燕思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沈鶴軒沉吟片刻,只覺那人的複雜多面,功過是非,一卷書怕都寫不盡,他提起筆,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了遒勁有力的幾個字:
忠矣,奸矣,社稷矣!
----全書完----
參考書目:
《史記》
《孫子兵法》
《二十四史》
《論語》
《明朝那些事兒》
《萬曆十五年》
《大明王朝》
《三國演義》
《六韜·三略》
《武經七書》
《曾國藩》
《易中天帝國與共和三部曲》
《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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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嗚完結了完結了,托馬斯迴旋爆炸開心!!!!這是我寫的最長最艱難的一本書,這一年一堆事情湊到一起忙到我幾度要崩潰,但一切的付出都值得,因為完結的這一刻實在太美好了,太感動了,太幸福了。以後也要努力地去寫好心目中的故事,不負熱愛!
容我休息幾天,我會更幾個主CP和副CP的番外,不過不知道啥時候,慢慢來哈不急。
我終於能當一段時間的鹹魚,好好過年,好好出去玩兒,然後好好做功課準備下一本書!
下一本是現代188系列的第十本——《火焰戎裝》,我預計四月開文吧。
感謝大家的支持,愛你們么么噠,提前給大家拜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