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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燕思空策馬一口氣衝出了城。一路上無人敢攔他,他眼中也看不見任何人,無數思緒駁雜於腦海中,令他頭痛欲裂。


  出城后,他不斷催動著馬兒跑得飛快,也不知跑了多久,夾著馬腹的雙腿已然在發抖,綳直的腰身更是酸麻難忍,但他不肯停下,那極速的賓士彷彿能將自己融化進風中,讓他如一縷青煙,了無牽挂地消失於天地。


  人若當真如風一般洒脫自由,那該多好?


  他漫無方向地跑著,似乎只要能逃離身後那座令他揪心的城池,去哪裡都無所謂。


  燕思空就這樣一口氣跑出了十幾里路,直跑得渾身酸軟,心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右手也快要無力拽住韁繩。


  突然,前方的路上出現了一個少年,正背著一大摞乾柴往山下走,一人一馬距離不過十數丈遠,燕思空如夢初醒,一把勒進了韁繩,馬兒嘶嘯一聲,前蹄猛地原地彈起,馬身幾乎直立,在那小樵夫驚恐地目光中,燕思空從馬上摔了下來,滾進了草叢中。


  肉身碰撞著堅實的土地,除了痛,還有天旋地轉,世間種種皆在眼中顛倒,他一時甚至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而自己,是死,是活,還是行屍走肉。


  他仰躺於地,失神地看著頭頂湛藍的天,視線卻越來越模糊。


  「公、公子。」一個聲音怯怯地在一旁響起,「您沒事吧?」


  燕思空聽得那聲音,卻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因為眼前逐漸浮現的,是一個人的臉,封野的臉,讓他又愛又恨,窮盡一生也無法忘記的臉。


  「呀,公子。」那少年害怕地說,「您傷著哪兒了?您別哭呀,我去城裡給您找大夫。」


  哭?

  誰?

  他哭了?

  燕思空茫然地伸出手,輕輕抹了一把臉,掌心竟是濕濡一片。他怔了怔,旋即心臟驟痛,眼淚毫無預兆地狂涌而下,徹底遮蔽了眼前的一切。


  他就像個孩童般蜷縮在草叢中,放聲痛哭。記憶中自元卯被害后,他再不曾這樣放肆地、不顧一切地哭過,此時像是要將蓄了二十年的眼淚一次傾倒而出,淚崩如雨,根本止也止不住。


  他甚至說不清,自己究竟為何而哭,又或是他該哭的實在太多,無法一一羅列。他只知道他隱忍了太久,壓抑了太久,剋制了太久,如今他終於難以支撐,終於徹底釋放。


  恰是此時,他終於感覺自己像一個人,而不是將自己藏在這個名叫「燕思空」的虛偽的軀殼之中,或者說,他在毫無顧忌地袒露自己的這一刻,才找回了「自己」。


  他不想偽裝了、不想隱藏了、不想自欺欺人了,他想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是一次,他膽敢承認,心中依舊有渴望,他依舊……依舊渴望能得到一點點幸福。


  即便是他這樣不堪之人,久置於黑暗中,愈發渴望著光。


  封野便是那道光,哪怕曾將他狠狠灼傷,那個曾令他滿心柔情與歡喜的少年,依舊是他心中唯一的光。


  可他分明看著封野在熄滅,他怎能讓封野熄滅,那就好似也一併抹殺了他的曾經。


  為何啊,為何他們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燕思空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甚至就那麼在草叢中昏睡了過去,直至涼風習習,將他喚醒,他才睜開眼睛,發現天光黯淡,太陽就要下山了。


  他勉強想從地上爬起來,身體卻使不出什麼力氣,好不容易晃蕩著站起身,透過紅腫的雙眼,他看到自己的馬兒在不遠處吃草。


  他在原地怔愣了半晌,忍不住看向了正西方向——大同城。其實他已跑出了太遠,除了滿山的野草,什麼也看不見,但那城池的一磚一瓦,他都熟稔於心,更不用提那城裡的人。


  許久,他才過去牽上了自己的馬,往不遠處的石亭走去。


  他將馬兒綁上石亭外的馬石,自己則坐在了石凳上,安靜地等待著。


  眼看著紅日漸落,暮色徐徐地吞噬著大地,燕思空一動也未動,只是等著。


  在最後一縷天光消失之前,驀地,燕思空聽到了一陣馬蹄聲。


  轉頭望去,一匹赤紅駿馬正朝他奔來,馬身上的人披甲戴盔,威風凜凜,僅是單騎,也滿是霸道殺伐之氣。


  他眼眶一熱,心中百感交集。


  那馬是他親自取名的天山馬王,那人是他……是他的人。


  醉紅跑到石亭前,勒住了腳步,跟在身後的一隊騎伍在遠處停了下來。


  封野翻身下了馬,帽盔投下的陰影遮住了他半張臉,令人難以分辨他的神色,但那微抿的唇線已然泄露了他緊繃的情緒。


  燕思空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石亭外,與封野面對而立。


  封野握緊了劍柄,握得指骨都咯咯作響,他輕聲問:「你為何沒走。」


  燕思空反問道:「你為何要來。」


  「你要鎮北王。」封野向前一步,啞聲說,「鎮北王想要什麼,便得到什麼,鎮北王根本不會放你走。」


  燕思空凝望著封野,良久,突然嗤笑了一聲。


  封野一動也未動,只是看著燕思空,明眸閃動著。


  燕思空緩步走到了封野面前,也看著他的眼睛:「你要出爾反爾嗎。」


  封野垂下了眼帘,嘴唇微微顫動著,聲音突然變得輕緩:「你要去哪裡,至少,至少告訴我,你要去哪裡。」


  「告訴你,然後呢?」


  封野抬眼,直視著燕思空,神情是泫然欲泣:「難道我連你在哪裡,也不配知道嗎?即便是、即便是遠遠看上一眼,也讓你厭惡嗎?」


  燕思空重重嘆息,他突然伸出手,摘下了封野的帽盔。


  封野怔住了。


  燕思空將那沉重地頭甲扔到了一邊,一眨不眨地盯著封野的眼睛:「你再問我一遍。」


  「……什麼?」


  「問我為何沒走。」


  封野心頭一震,僵硬地看著燕思空。


  「問啊。」


  封野張了張嘴,卻竟然說不出話來。


  燕思空牽著嘴角笑了一下,然後眼圈立刻就紅了,他哽咽道:「我猜,你會來找我,若走得太遠,對你的傷勢不利。」


  封野咬住了嘴唇,高大的身軀也跟著微微顫抖。


  燕思空抬起了手,躊躇地、謹慎地、小心翼翼地撫上了封野的臉:「我……放心不下你。哪怕這世上所有人都只認鎮北王,我也記得你是封野,是稱王稱雄,還是階下死囚,你在我心裡都是封野,我待你如一。」


  封野不敢置信地看著燕思空,眼眶懸淚:「你說……什麼……空兒,你說什麼?」


  燕思空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封野啊,這一回,你要真的好好待我,否則……」


  封野猛然一把將燕思空抱進了懷中,緊緊地抱著,眼淚決堤而下:「空兒……空兒……」他等待這一刻,好似已經等了一生一世,他以為他永遠也等不到了,他以為今日之後,他將徹底在痛苦的深淵中沉淪,他以為……他甚至懷疑自己在做夢,以至於除了喚著這個令自己瘋狂的名字,竟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如果這是夢,他至死也不願意醒。過去種種,還歷歷在目,他清楚地知道,沒有燕思空的人世間,才是真正的夢魘。


  燕思空同樣滿面淚水,心中悲愴不已。他回抱住了封野,那胸膛寬厚而溫暖,一如往昔,曾是這世上最令他安心之所在,儘管後來倆人之間已是面目全非,他也不曾忘記封野給過他的所有。


  後來,他也曾抗拒,也曾逃避,可最終難逃與封野的一世羈絆。


  若這就是他們命定的一切,他認了,哪怕前方遍布荊棘,哪怕不知何處埋藏著陷阱,他也義無反顧。


  封野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緊抱著燕思空不肯放手,像是害怕一旦撒手,這一切就會化作水中月鏡中花,消失不見。


  如今他抓住了,他死都不會再鬆開。


  「空兒,我會……我會傾盡一切,對你好,我……」封野泣不成聲。


  燕思空閉上了眼睛。


  他想起封野問他,他想要什麼。


  很多東西,他不是不想要,只是不敢要,他太清楚得到又失去是怎樣痛苦絕望地滋味兒,不如一開始就不得到。


  可他擁抱著的這個人,這個,他一生一世一心所屬之人,哪怕曾令他滿心怨憤,卻難敵當年情深,他用盡一切手段都無法徹底忘卻,恐怕與封野的生死羈絆,真的是他們的命運,他認命了,無論將來如何。


  封野的身體開始搖晃起來,重量朝著燕思空傾斜,燕思空如夢初醒,他穩住下盤,擔憂地說:「你、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讓我看看你的傷!」


  封野充耳不聞,口中只呢喃著「空兒」,這兩個字就像是他的護身符咒,他一遍一遍地叫著,好似在確認燕思空真的在自己懷中。他的身體愈發無力地向下墜去。


  「封野!」燕思空緊緊抱住封野,大吼道,「來人!」


  封野含淚笑著:「我沒事,我再也不會有事,我要每一天……都看著你,空兒,你可知,你是我的……命啊。」


  燕思空啞聲道:「那就好好活下去,你若再敢做這等蠢事,我絕不饒你!」


  「不敢。」封野聲音愈發微弱,「我要與你同生……共死。」他再也無法支撐,倒進燕思空懷中,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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