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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封野帶著他們來到了一處山洞,不知何時,山上竄出了一頭又一頭地狼,逐漸布滿整個山頭,跟著隊伍穿梭於林間,一路前行。


  封野下了馬,看著那被野草遮蔽的洞口,道:「來人,拿馬刀來。」


  侍衛將馬刀呈上:「狼王,讓屬下來吧。」


  「給我。」封野接過馬刀,去砍那些野草。


  燕思空在一旁道:「你的傷……」


  「除了我的傷!」封野突然扭過頭,直勾勾地瞪著燕思空,「和我身為狼王的職責以外,你還關心什麼?你就像個我的得力下屬一般,為我出謀劃策,為我排憂解難,在你眼裡我是不是封野都不重要,但我必須是狼王,對嗎?」


  燕思空看著封野,平靜地說:「我在你身上,早已經看不到封野了。」


  封野怔怔地望著燕思空,眸中涌動著難言的悲傷,他低下頭去,抿著唇,繼續砍野草。


  燕思空想勸,卻又無法開口,只得要來一把馬刀,幫封野一起砍。


  清理了洞口的野草,將士們將封魂的棺木抬進了洞中,封野也進了去,他環視四周,久久不言。


  燕思空站在封魂的棺木旁邊,想象著它剛出生時,該是怎樣一隻毛茸可愛的小東西,一晃二十年,生死猶如一個輪迴,它又回到了原點。


  狼是如此,人又何異呢。


  封野伸出手,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厚重的棺木,低聲道:「我從未與你說過,我為何選魂兒伴在身邊。」


  燕思空道:「沒有。」


  「小時候我總上山與狼一同玩耍,也只與狼玩耍,你是我交到的第一個朋友。」隔著棺木,封野望著燕思空,「從大同回來后,我十分想你,甚至央求父親明年再送我去大同找你。」


  悠遠的回憶逐一浮現在眼前,燕思空想起那賓士於馬場的無憂無慮的兩個孩童,心裡五味陳雜。


  「結果我等來的卻是你被流放西北的消息。」封野搖著頭,「父親派人去西北尋你,尋回來一條死訊,我哭了很久,我只能上山找那些狼,這時候,我的奶娘剛好又生下一窩,魂兒是那一窩裡最大最壯實的,也是唯一一隻,不急著吃奶,卻要爬到我身邊的。」


  燕思空的掌心貼著棺木,彷彿又感受到了那隻獨目巨狼溫暖厚實的皮毛。


  「我那時還小,便騙自己,是你投胎到了這隻狼身上,長大了,我自然知道不可能,但真正的你卻出現在了我面前。」封野的神情哀傷不已,「我始終覺得,你我命中注定要牽絆一生,可實際上,只有我多年來對你糾纏不休。」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目光黯然。


  封野說得對,他們大約是要牽絆一生的,只是牽絆一生的,未必就是良緣,如他們這般千帆閱盡,時過境遷,怕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如何能再回到少年時。


  封野拿出香爐和祭品,點燃了三根香,一同擺在棺木前,輕聲道:「魂兒,我與思空今夜在此處陪你,權當為你守靈罷,雖然你是狼,不必遵循人的喪儀,但……我想最後陪陪你。」


  燕思空也為封魂上了三炷香,心中頌念著佛經。


  侍衛在不大的山洞內為他們鋪上了軟塌,燃起了篝火,他們面對封魂的棺木而坐,火光盈盈,棺木的影子晃動於石壁之上,可看來非但不覺怕人,反而讓他們感到分外地溫暖。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當山中終於歸於黑暗,一聲接著一聲地狼嚎,在林野中此起彼伏。


  燕思空難抑傷感:「它們也是來送魂兒的吧。」


  「是啊。」封野扭頭看著燕思空,「你可記得,我們也曾與魂兒一同在山洞中過了一夜。」


  燕思空也看著封野,火光在那漆黑深邃的瞳眸中跳躍,恍然間,他想著,不知從何時開始,這雙眼睛退去了少年的天真輕狂,變得深沉而幽暗,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這雙眼睛再沒有了笑意。


  他多久沒有見過封野笑了,不是苦笑,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發自內心地因喜悅而笑?


  久到他甚至回憶不起來了。


  燕思空只覺呼吸也變得壓抑起來,他道:「記得。」他永遠都記得。


  他記得他們淋了大雨,渾身浸透,倆人頭一次赤——luo相見,封野那戲謔的眼神。那一夜,他們說過的每一句話,交換過的每一個眼神,都令人怦然心動。


  十后后,身邊那為他們守夜的狼,已陷入長眠,十年後,他們挨坐在一起,中間卻彷彿隔著星河。


  這世上最悲的悲劇,便是美好之物變得面目全非。


  那一瞬,燕思空只覺悲從中來。


  封野沉溺在回憶之中:「那時真好,什麼都還在,什麼都還好。」


  燕思空抿住了唇。


  是啊,那時真好,那時魂兒尚在腳邊安睡,那時他們還是封野和燕思空,如今只剩下鎮北王和「騎牆公」。


  在被天命一刀一刀地凌遲之下,「他們」散落四方,在每一個他們煎熬過、痛苦過、爭鬥過的地方,散落下他們的靈與肉,於是再也無法拼湊出一個「自己」。


  他們再也找不回自己。


  封野目光空洞地看著火苗:「說來奇怪,那時我覺得自己什麼都有,現在卻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封野,你不能什麼都想要。」


  「我從前想要什麼,便總能得到,唯獨你,我最想要的你,卻怎麼也抓不住,哪怕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仍覺得……」封野輕聲說,「你有一天會離我而去。」


  燕思空沒有回答。


  「你失蹤的那段日子,我……」僅僅是回憶起那些百般煎熬的日夜,封野都因恐懼而戰慄起來,那是他一生最絕望、最黑暗、最痛不欲生的時候,回憶已經足夠令他肝腸寸斷,「我想,只要你活著,我什麼都不求,只要,你活著就行。」


  封野倒抽了一口氣,壓抑著聲音的抖動,繼續說道:「後來我找到了你,我想,只要你在我身邊就行,哪怕只是看看你,哪怕只是與你說上一句話,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滿足了。」他搖著頭,「可後來,我想要的越來越多,只是每每我往前進一步,你就往後退三步,我曾絞盡腦汁地想過無數次,我到底要做什麼,你才會原諒我。」


  「封野,我早已不恨你了。」


  「不夠。」封野瞪著通紅的眼睛,「遠遠不夠,我要你愛我。」


  燕思空深深蹙起眉。


  「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還願意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一切,可是……」封野苦笑著,「你是否真的再也不會對我動情了。」


  燕思空看著封野的眼睛,啞聲道:「我依你之言,留在你身邊,我願一生一世輔佐你,這也不夠嗎?」


  「不夠。」封野的臉龐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尤其我知道你為何留下,便更覺不夠。」


  「……你的話我不明白。」


  「你那麼聰明,當真不明白嗎?昨晚,我與叔叔徹夜長談,他說他對我失望至極,他讓我跪在祖宗靈前,細數我犯下的過錯。」封野的眼睛慢慢地紅了,「他說我入京的路,是十數萬封家軍用血肉堆起來的,包括他戰死沙場的兒子,可我卻放棄了。」


  燕思空吁出一口氣,就像是在水下憋了許久的人,終於得以喘息一般,他看著封野,神情複雜得難以用言語表述,他說:「你後悔了嗎。」


  封野用通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燕思空:「這才是你真正想對我說的話吧。你以為我會後悔,你一直都以為,我會後悔為你救遼東,我會後悔為你放棄天下,你心裡一直都在等著我對你說,我後悔為你做了這一切,是不是?」


  燕思空的目光閃動著,有些無法直視封野的眼睛。


  「所以你整日都是這副謹小慎微的模樣,你把自己藏起來,偽裝出一個忠僕來為我鞍前馬後,你擔心我有一天將所有錯處都歸咎到你身上,所以你千方百計想從別處補償我,不願意欠我,這就是你心裡所想,這就是你留下的理由,是不是!」


  燕思空暗暗握緊了拳頭,一眨不眨地看著封野:「難道你不會後悔嗎?即便不是現在,以後呢,誰敢說自己能終身無悔呢。」


  封野嘲弄一笑:「悔?若叫我回到十八歲那年,重新選過是否與你相見,我還是要選你,還是要對你一往而深,你不是信命嗎,這難道不就是命嗎。所以彼時卓勒泰大軍圍城,陳霂領兵進發廣寧,在你和天下之間,選上一千一萬次,我仍然選你,因為我只能選與你一起生,或與你一起死,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說陳霂比我適合當皇帝,是對的……」他的目光鋒銳如狼,「因為只要是為了你,我封野無怨無悔。」


  燕思空心頭大震,他張了張嘴,眉心漸漸擰在了一處:「我只是……」


  「你將自己藏著掖著,不肯對我流露半點真情,你好似要為我打點好一切,然後隨時準備著全身而退,你當真以為我毫無察覺嗎?!」說到激動處,封野只覺心口劇痛,他臉色驟變,不覺捂住了傷口。


  「封野。」燕思空連忙扶住了他:「別說了,你……」


  「我要說。」封野盯進他眼眸深處,「你什麼都不說,一句真心話都不願意給我,那便我來說,我倒要看看,你這枚風輕雲淡的面具究竟何時才肯摘下來!」


  燕思空僵住了,他被封野眼中的執著所震撼,那眼神像是能穿透他的身體,看到他靈魂深處的恐懼與怯懦。


  那雙堅定的、無畏的、沒有保留的眼睛,始終看著燕思空,封野一字一鑽心地問道:「你是不是想走。」


  燕思空身形一晃,嘴唇嚅動著,卻發不出聲音。


  封野的瞳眸頓時染上了無邊的絕望,他用發抖地手指著封魂的棺木,聲音微若蚊吶:「當著魂兒的靈柩,你敢不敢說一句真話?你一直都想走,在我身邊的每一天,都想著,何時、如何,離開我。」


  燕思空閉上了眼睛,才能勉強阻止眼淚垂落。


  沒錯,他覺得封野會後悔,總有一天,封野會後悔為了區區一個人而放棄了大好江山,放棄了凌雲之志,當他不再是封野的求而不得,當他容顏老去,當封野終有一天幡然醒悟,發現他不過一介凡夫俗子,那些迷戀與執念都在剎那間消逝時,封野會怨恨他。


  人總說落棋無悔,可不到一局終了,又豈知真的無悔。


  封野的「悔」會在哪一天到來呢?於其餘生中都如履薄冰地等待封野悔棋,不如他提前收局,如此一來,至少他不用再一次看到封野痛恨、埋怨他的眼神。


  他沒有辦法再經歷一次了。


  燕思空的沉默,已然昭示了一切,封野只覺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他痛得不知所措,痛得恨不能就此絕世,他想把眼前之人一口一口地吃了,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其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他被一股洶湧而來的巨大的悲傷沖斷了所有的神智,當他回過神來時,他將燕思空按在身下,狠狠地掠奪著那柔軟又薄情地唇。


  唇齒碰撞間,他們彼此都嘗到了濃郁地血腥味兒,可沒有人分得清究竟是誰受了傷,只因心痛蓋過了所有,他們被一股瘋狂的念所支配,他們痛到無法喘息,他們就像野獸一樣,沒有意識,沒有思考,那足以顛覆江山大腦,只剩下空白。


  他們親吻著,用想要將對方拆吃入腹的力道。


  封野撕扯著燕思空的衣物,他想撕碎一切阻止他進入燕思空心中的障礙,哪怕是血肉,哪怕是骨髓,哪怕是……


  倏地,他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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