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卓勒泰是鐵了心要嚇破他們的膽,派了幾萬將士輪番在城下叫陣,日夜不休,那吼聲令廣寧軍民人心惶惶。
梁慧勇和元南聿竭力安撫手下的將士們,但受其影響的仍不在少數。
燕思空知道,這樣拖下去,恐怕他們的士氣會比金兵更快地潰散,但他們仍在期盼援兵,因而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可就在這生死存亡之際,一名從京師來的傳令兵冒死躲過卓勒泰設下的哨卡,將一個令人絕望的消息帶到了廣寧——陳霂出兵了,封長越催促封野即刻回京。
陳霂糾集了各路勤王軍共二十萬兵馬,浩浩蕩蕩地再次進發京師,誓要從封家軍手裡奪回陳家江山。
陳霂此舉,簡直是趁火打劫,若封野想保住京師,就必須放棄遼東,只有他回到京師,才能真正凝聚起封家軍的力量,可他若走了,廣寧失守,便只是早晚的事。
這個消息無異於雪上加霜,彷彿每當他們以為這一步已是絕路時,還有更深的深淵在前方等候。
沉默許久,梁慧勇才輕聲說:「是否要告訴狼王?」
元南聿與燕思空對視了一眼,他同樣在等待燕思空發話。
燕思空沉聲說道:「狼王傷情剛剛穩定,不宜過慮,還是先……商議對策吧。」
儘管他的語調刻意平緩,但在這樣遭逢變故的時刻,人很難真正隱藏自己的情緒。
梁慧勇和元南聿都察覺到了,實際他們心中也有著和燕思空一樣的擔憂——怕封野會棄廣寧而去。
卓勒泰雖然圍城,但趁著兩軍交戰、無暇他顧時離開並不難。
遼東早已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苟延殘喘,封野豈會為了遼東,放棄京師,放棄他艱辛打下來的所有?
梁慧勇握拳道:「楚王竟冷酷至此,這樣的人,就算當了皇帝,又豈能指望他定國安民。」
元南聿氣得渾身發抖。
燕思空沒有說話。陳霂此舉,可能會讓他失去遼東,也可能會讓他失去民心,但卻可能讓他得到皇位,他清楚這一點。
不知此時沈鶴軒在做什麼,若他規勸過陳霂,那麼顯然失敗了,只是,他真的會讓陳霂走到這一步嗎?
棄了遼東,得了皇位,或許是陳霂會做出的選擇,但不是沈鶴軒的,然而現在看來,恐怕說什麼都遲了。
元南聿皺眉看著燕思空:「二哥,你說句話啊。」
燕思空反問道:「大同府尚有多少兵馬?」
元南聿想了想:「四萬左右。」
「能否從大同府調兵兩萬來援?」
「如今是勇王在駐守大同,若要調兵,非狼王親自下令不可。」
燕思空頷首:「我會親自向狼王稟明軍情。」
梁慧勇張了張嘴:「可……」
「狼王早晚都要知道。」燕思空面無表情道,「若他……若他離開廣寧,大同府也不肯來援,我們便只能靠自己了。」
「我不會離開的。」元南聿堅毅道,「哪怕僅余我一人,我也會與廣寧共存亡!」
——
不知是封野天賦異稟,還是闕伶狐的醫術出神入化,兩日前,他還昏迷不醒,命懸一線,兩日後,他已經能夠坐起、進食。
燕思空來看他時,他面上終於有了久違的血色。
一照面,封野就急問道:「戰況如何?」
「卓勒泰命人在城下叫陣,意圖亂我軍心,已經吼了一天一夜了。」
封野目光驟冷:「隨他叫去,待援軍一到……」
「援軍不會來了。」燕思空垂首說道。
封野一驚,定定地望著燕思空:「……陳霂出兵了。」他心中尚抱存一絲僥倖,但口吻已是連自己都未察覺的肯定。
燕思空沒有回答,默認了。
封野面容緊繃,一對深邃的眼眸中,閃動著複雜的思緒。
陳霂早晚會捲土重來,只是選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便是趁火打劫,陰毒至極。
但他們並不意外,這個最壞的境地,是他們曾經的猜測之一。然而要面對它,卻需要比他們想象中更大的勇氣和更大的代價,因為金兵的長刀,已經架到了他們的脖子上。
燕思空低聲道:「封將軍再度催你回京,我猜,言辭定是十分激烈。」他從懷中拿出未拆封的信,遞給了封野。
封野頓了片刻,才緩緩展開信,目光上下掃過,面色越發沉了下來。
燕思空心中紛亂不堪。
如今是在逼著封野在廣寧和京師之間做抉擇。
換做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因小失大。何況廣寧失守了,還有機會奪回來,但一個人一生怎可能有第二次機會奪取京師?只是淪落於金人馬刀之下的廣寧,註定要被血洗,誰在意這些微不足道的蟻民呢?
封野放下了信,垂首不語。
燕思空抬起頭,看向了封野,他無法開口要求封野留下,因為換做是他,恐怕也不會做這樣得不償失的選擇,只是廣寧是他的家鄉,他無法割捨。
封野突然開口道:「我會去信大同府,讓勇王發兵來援。」
燕思空錯愕地看著封野:「你……你不走?」
「你會走嗎?」封野反問道。
燕思空斷然搖頭:「不。」
「那我也不會。」封野凝望著燕思空,「我說過,誰也不能再傷你分毫,只要我活著。」
燕思空心臟微顫,這樣漫長的時間以來,他第一次感覺到,有封野在身邊,是一件……好事。
「只要儘快打敗卓勒泰,我仍來得及趕回京師,叔叔一定撐得住……」封野微眯起眼睛看著燕思空:「怎麼,你似乎有些意外?」
「……」
「你以為我會棄你而去?」
「我不確定。」燕思空誠實地答道。
封野怔怔地望著燕思空,難掩哀傷,他苦笑道:「你……『不確定』。無論我告訴你,你對我有多麼重要,其實你心裡從未真正相信過。」
「我現在相信了。」
「你相信了,然後呢。」封野逼視著燕思空。
燕思空站起身,走到了封野床邊,平靜地說道:「封野,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為達目的,我不擇手段,你救了我,還願意留下救廣寧,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答應。這是你想要的答案嗎?」
封野氣息不穩,眼中的哀傷與憤怒交織:「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願。」
燕思空輕聲道:「你見過我心甘情願的樣子,我怕是,裝不出來。」
「燕思空!」封野悲憤地叫道,「是不是就算我為你死了,你也不會再喜歡我?!」他情緒躁亂,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彎下身去,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
「封野!」燕思空撲到了床前,扶住了他的背脊,「可是傷口裂開了?我去叫……」
封野一把抓住了燕思空的手腕,那力氣之大,哪裡像是剛從鬼門關回來的人。
燕思空看著封野那好不容易有了血色的臉,又蒼白起來,心中一陣懊惱。他可以千人千面,可以說出任何令人歡喜的話,為何獨獨面對封野不行?或許,或許是因為,倆人之所以走到今天這步,起因是他最初的欺瞞,他不想再對封野撒謊了。
封野瞪著通紅的眼睛,看著燕思空,愴然說:「你關心我,是關心我這個人,還是關心狼王?」
「我關心你,亦關心狼王。」燕思空掀開裡衣,見傷口沒有滲出新血,才稍稍放心,他直視著封野,啞聲說:「封野,我不想再騙你,你說你最恨我騙你。你要我留在你身邊,我便留在你身邊,只要你能救遼東,要我的命也行……但我再不會動情了,那是我一生犯過最大的錯誤。」
封野低低地說道:「你我之間的情,是你一生最大的……錯誤?」
燕思空無法回答封野的質問,他感到心臟悶痛不已。不錯,那是他一生最大的錯誤,也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回憶,好到他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擁有,果然老天爺很快就收走了。
他們已經走得太遠、太遠,早已尋不回原地,若強行折返,便只會錯上加錯。
「燕思空,你好狠的心啊。」封野的嘴唇顫抖著,「我奉若珍寶的東西,你視作棄若敝屣的『錯誤』。」
燕思空無意與一個傷病之人爭論究竟是誰先將他們的情意「棄若敝屣」,他輕聲道:「你現在最要緊的,是好好養傷,其他的,等你好了再說不遲。」
封野始終握著燕思空的手,眸中盈滿了難言的痛苦,他張了張嘴,小聲說:「我要你……親我。」
燕思空頓了一頓,遲疑地湊到了封野唇邊,輕輕吻了一下。
那蜻蜓點水般的吻,帶著克制與疏離。
封野心中悲愴更甚。他回想起他中箭倒在燕思空懷中時,那雙眼眸中流瀉出的,是真正的難過與焦心,那是自重逢以來,燕思空對他袒露過的唯一一絲真情。
他寧願,寧願永遠留在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