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廣寧城內
派去追擊逃兵的徐楓回城了,他一路追出了十數里,殺敵四千,俘虜六百,若不是朵顏衛訓練有素,抵死保護尾翼,被狼群嚇破了膽的金兵早就潰散了。
徐楓一進城就直奔來向梁慧勇和燕思空復命,一照面,就焦急地問道:「聽聞狼王受了重傷,傷勢如何了?」
燕思空臉色慘白如紙,面無表情地說:「闕將軍正在為狼王醫治。」
「那……」徐楓有些不敢往下說。
「他派了人去葯谷。」燕思空閉上了眼睛,沉聲道,「徐將軍,外面情況如何。」
徐楓據實以報。
梁慧勇撫了撫鬍鬚:「俘虜了六百人,思空,你覺得該如何處置為好?」
燕思空沉吟片刻,才緩緩睜開眼睛:「大營被襲,到嘴的肉飛了,還損失了兩萬兵馬,以卓勒泰火爆的脾氣,怕是氣瘋了吧。此時,自然要再給他再加把火。」
「殺了俘虜。」梁慧勇道。
燕思空沖徐楓道:「留一個回去向卓勒泰復命,就說……他一輩子都休想踏進廣寧,無論是二十一年前,還是今日。」
「是。」
「慢著。」燕思空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甲縫裡、掌紋里,還隱約可見斑斑血跡,那是封野的血,這些血彷彿已經滲入了體內,讓他在被炭火包圍的屋內,依舊冷徹了骨髓,他輕聲道:「先把他們的手剁下來。」
「……」徐楓怔住了。
「金賊搶掠我中原百姓無數,搶土地,搶財物,搶女人,搶命……」燕思空的目光陰冷不已,「剁了他們不問自取的手,送去給卓勒泰。」
徐楓抱拳道:「是!」
徐楓走後,梁慧勇凝重道:「狼王受傷,封長越出兵的消息應該已經傳到卓勒泰耳中了,在這樣的緊迫之下,他也許很快就會攻城,又是一場大戰。」
勝負難料。
「攻城我們才有贏的機會。」燕思空疲倦地說:「但此次被伏,差點毀了一切……這說明不僅朝中有內奸,廣寧城內也有,說不定就在軍中,梁將軍,此事需要徹查。」
「我早已經派人去查了。」
「會不會是那個一直與韓兆興的長子有往來的姦細?」
「不可能。」梁慧勇搖頭,「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的監視之下,此事另有其人。」
燕思空寒聲道:「查,把全軍翻遍了也要查出來。」
這時,封野的卧房門打開了,元南聿從裡面走了出來。
燕思空和梁慧勇都站了起來,惶恐地看著他。
元南聿滿臉的疲累與擔憂,他坐倒在了椅子里,聲音帶著一絲恐懼:「那箭……再往左偏上一寸,他當場就會沒命。」
「現在……如何了。」燕思空低聲道。
「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血止住了,但他的心脈很虛弱,依舊很危險,必須將受傷的臟腑治好,才有可能醒過來。」
「要如何治?需要什麼葯?」
元南聿看了燕思空一眼:「我說出來,你不要害怕。」
「此時我還能怕什麼?」
梁慧勇也急道:「是啊南聿,你就快說吧。」
元南聿深吸一口氣,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要將……這裡打開。」
燕思空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眼瞪如鈴:「……什麼?」
將胸膛打開?那人還能活嗎!
「我知道這聽來匪夷所思,葯谷的很多醫術,都是驚世駭俗的。我見師父做過,我……學藝不精,不敢下手。」元南聿沉重道,「快的話,師尊幾日就能到。」
梁慧勇擰著眉頭說:「狼王……能撐到那時候嗎?」
元南聿垂首,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燕思空握了握拳頭,抬步走向封野的卧房,推門進了去。
屋內瀰漫著一股濃郁的草藥味,僅是嗅入鼻息,都覺得苦,苦得讓人不敢回味這滿目瘡痍的命途。
在床榻一旁的地上,鋪著一塊厚厚的軟墊,封魂正躺在上面,它身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血跡外滲,刺著人的眼。
它沒有傷及要害,但流了很多血,此時將將穩定下來,跟它的兄長一樣,正昏迷著。
燕思空走到床前,看著一動不動地躺著的封野,他的嘴唇青白,臉頰凹陷,氣息極為虛弱,短短几日之間,瘦了一大圈。
這樣病態的、憔悴的、狼狽的封野,他並非第一次見,當年封野被羈押詔獄達半年之久,受了數不清的刑罰,逃獄時,那傳說中天生神力,能使一石槍、開二石弓的靖遠王世子,虛弱到連馬都上不去。
可那時候,他至少是有生機的,苦難與折磨不曾抹滅他的意志,他的雙眼熊熊燃燒著復仇的火焰。
如今,他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燕思空靠坐在床頭,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想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在此之前,他幾乎從未設想過,若封野死了該怎麼辦。封野是他見過最強壯、最厲害、最有膽識的男人,這樣的人,好像擁有著不死之身,可以在槍林箭雨間遊走,更不用提還有幾十萬大軍傍身。
可封野終究只是血肉之軀罷了,誰又能超脫於生老病死?
想到封野會死,燕思空只感到窒息般地恐懼。他與封野愛恨痴纏了十年,這個人早已成為他的一部分,他想從身上剝離掉的,是「情」這個字,但他知道,他永遠剝離不掉封野這個人,因為封野深植他的骨血、他的靈魂,只要他還記得自己,他就記得封野。
燕思空低頭看著封野,久久,才輕輕伸出手,用指腹描摹著封野深刻的五官,他第一次知道,能夠觸摸到一個人的體溫,會是怎樣讓人想要拜謁神佛的感激。
至少現在還活著。
他心中唯一的念頭,僅是要封野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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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後,葯谷的車馬抵達了廣寧衛。
此時,封野尚在昏迷,而封魂已經蘇醒,但仍然很虛弱,每日只能進流食。
葯谷一共來了三人,一個裹著純白色大氅,頭戴蓑笠、白紗覆面的男人,和一男一女兩個童子,二童子都背著大大的藥箱。
那男人於後背流瀉下一頭長長地銀髮,但他身姿頎長挺拔,步履穩健,並不見老態。
燕思空與元南聿去迎他,見到他時,心中不禁詫異,莫非葯谷掌門人闕伶狐,不似他想象之中的耄耋老者?此人雖然神秘,但江湖上也不乏傳言,聽說他的年紀,該近百了。
元南聿撲通一聲跪在了雪地里,重重磕了個頭:「弟子見過師尊。」
闕伶狐緩步走了過來,用袖子甩了元南聿的臉,冷冷說道:「你闖蕩江湖,混出什麼名堂了?」
那聲音分明是尋常青壯男子。
「弟子慚愧。」
「以為自己出師了?倒頭來還要折騰我這把老骨頭。」
「弟子無能,弟子不孝。」元南聿小心翼翼地說,看來十分怕闕伶狐。
闕伶狐冷哼一聲。
燕思空恭敬地拱手:「晚輩見過闕掌門。」
闕伶狐微微偏頭:「你就是傳聞中的燕思空。」
「正是晚輩。」
闕伶狐沉默地將燕思空上下掃了一眼,而後道:「帶我去見狼王。」
言罷大步進了府,兩個童子緊隨其後,正眼都不瞧周圍的人。
梁慧勇與燕思空對視一眼,悄聲道:「好神秘啊,這就是所謂的世外高人?」
「噓。」元南聿站起身,朝他們使了個眼色,「在我師尊面前一定要恭敬謙卑,惹他不高興了,沒有好下場。」
燕思空皺起眉:「闕掌門貴庚?」
元南聿搖搖頭:「沒有人知道,怕有上百歲了。」
梁慧勇驚道:「什麼?他可是仙人?」
「他……」元南聿道,「救人要緊,其他的之後再說。」
他們跟著進了屋。
闕伶狐正摘下了蓑笠,他相貌俊逸出塵,長身玉立,一頭銀髮,氣勢宛若謫仙,容顏看來似是不惑之年,哪有一絲老態龍鍾之象?
燕思空和梁慧勇都極為震驚,只有元南聿面色如常。
闕伶狐看著地上的狼,封魂也半睜著眼睛看著他。
元南聿忙道:「師尊不必在意,那是狼王的狼。」
「快死了,把心臟給我入葯吧。」
元南聿急道:「師尊,這使不得。」
「城中有許多狼屍,可贈與闕掌門。」燕思空道,「但這頭不行。」
闕伶狐不再理會他們,徑直走到了封野床前,擺襟坐了下來,探上了封野的脈搏。半晌,他轉過臉來,瞪著元南聿:「你將玄天丹給了他。」
元南聿低著頭,不敢說話。
「那是救命的東西。」闕伶狐冷道,「你可知曉其珍貴?」
「弟子是……用它來救命了。」
闕伶狐低頭看了封野一眼,沉聲道:「此人生性好戰,桀驁難馴,若他坐穩了天下,恐怕窮兵黷武,他當真是值得你追隨的人嗎。」
元南聿毫不猶豫地說道:「狼王是心懷天下、心懷百姓之人,否則,他不會來救遼東。」
闕伶狐沉默了片刻:「他的脈象已虛弱至極,不能再拖下去了,忘兒,你留下,你們兩個出去。」
燕思空無措地看向元南聿,元南聿回給他一個堅定的目光:「師尊一定能救回他。」
燕思空暗暗握了握拳頭,深深地看了封野一眼,與梁慧勇一同退了出去,但都沒有離去,而是在院中等待著。
梁慧勇焦慮地踱著步,燕思空則閉目僵立於原地,心中誦念著祈福的經文,他本是不信神佛,可如今他除了誦經,竟是什麼也做不了。
封野的命,正掌握在他人手中,而他什麼都做不了,這樣的絕望與無力,狠狠蠶食著他的心。
突然,一個侍衛跑進了庭院,大叫道:「將軍,不好了,不好了——」
梁慧勇低聲罵道:「嚷嚷什麼!閉嘴!」
侍衛嚇得立刻噤聲,但一臉焦急地看著梁慧勇。
「說,怎麼了。」梁慧勇悄聲道。
那侍衛單膝跪地,也同樣小聲道:「金兵圍城了!」
燕思空猛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