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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封野彎身撿了起來,用僵硬地手指輕柔撫掉了沾惹上的雪,這一方殘餘的喜帕,攥在他掌中顯得那樣地小、那樣地微不足道,他一生擁有過奇珍異寶無數,卻沒有哪一樣值得他如此珍藏。


  燕思空盯著那喜帕,心緒頓時有些紛亂。


  在那樣的大火焚燒下,它竟還能殘存一塊,封野竟又能從一片狼藉的廢墟之中翻出來?

  封野深深望著燕思空的雙眸:「這個,你不會不認識吧。」


  燕思空緊繃著面容。


  「你輾轉多地,卻始終將它帶在身上。」封野啞聲道,「空兒,你心裡一直有我,為何不敢承認?」


  燕思空冷道:「我幾時不敢承認?我從前承認的,你不信,如今我說我浴火重生,已經拋卻了情愛這等無用之物,你仍然不信,你相信的,從來只是你想相信的。」


  「我從前錯了太多,如今只想儘力彌補,容我一次機會吧。」不可一世的狼王,此時口吻卻是帶著懇求,他將那喜帕攤開在掌心,輕聲道,「空兒,我從前對你做過那麼多……不可饒恕之事,究其根底,是我以為你對我從未有過真心,你我之間有太多誤會,還有小人作祟,我被蒙蔽了心眼,才會將你為我做的一切,都視而不見,我……」封野越說越是悔恨不已,「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我求你,空兒, 我求你,不要不理我。」


  燕思空別開了臉:「我也想求狼王,放下吧。」


  「不可能。」封野將喜帕貼在了心口,黑夜中,目光如炬,「你是我一生一世一心所屬,這些年無論我在哪裡,無論我是落魄還是得志,我從來、從來不能放下你。」


  「那又與我何干。」燕思空口中隱含怒意,「你多年來糾纏不休,醜態百出,實在令我厭煩,若傳了出去,連靖遠王都要被你連累遭人恥笑!」


  封野心口如遭重擊,痛得他幾乎提不上氣來,他只覺耳根發燙,雙腿都有些站立不穩。


  原來被心愛之人羞辱,竟能難過至此。


  他對燕思空說過多少這樣的話,做過多少……


  「你最是能自欺欺人、自作多情。」燕思空冷笑,「其實很多事你都沒有猜錯,我根本沒有龍陽之好,與你那些苟且之事,皆因你是靖遠王世子,後來救你、助你,也不過是想攀附你的兵權……」


  「你胡說!」封野厲聲道,「那這個呢?你為何要帶著它去赴死!」他將喜帕舉到燕思空眼前。


  燕思空眯起眼睛:「我便是養一條狗,日子久了,也總歸有幾分情義,但我對你的那點情義,通通一把火燒光了。我燕思空生而寡情薄倖,你身為堂堂一代霸主,何不給自己、給封家留點顏面。」


  封野被激得眼圈通紅:「燕思空,若我能忘掉你,我何至與你糾纏十年,我也想知道,你對我究竟是下了什麼咒,從我第一眼見你,到我閉眼西歸的那一天止,我都想要你,你便是我的心魔!」


  燕思空握緊了拳頭:「不如你便除了我這個『魔』。」


  封野凄切一笑:「若要除了你,便得將我的心挖開。」他伸手探向腰間,抽出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正是當年小小的封野送給元思空的信物。


  燕思空心臟一陣抽痛。


  封野將匕首舉到燕思空面前,顫聲道:「這是我二十年前送給你的,它是你的,你用它,把自己從我的心上剜掉,如此一來,我便再也不會對你糾纏不休,再也不會醜態百出,惹你厭煩。」


  燕思空後退了一步,寒聲道:「等你殲滅了金兵,再來惺惺作態不遲!」他用力關上了門。


  將屋外刺骨的寒意,和封野那幾近絕望的眼神,一併關在了門外。


  燕思空扶著班台,坐在了椅子里。


  他渾身凍得發麻,心下更是冷凝了一般,半天都緩不過一口氣來。


  太冷了,遼東真是太冷了。


  人生在世,總要遇冬,有人挺過冬日,便能迎來春回大地。


  有人卻註定要永遠留在寒冬里。
——

  燕思空再見到梁慧勇時,便請求梁慧勇派人去將元家舊宅收拾出來。儘管這等小事元南聿就能差人去辦,但梁慧勇如今已被提為遼東總兵,元南聿品級在其下,越過他在城中發號施令是不妥的。


  可當燕思空提出的時候,梁慧勇神情有幾分尷尬:「狼王已經派人去辦了,約莫今明兩日,你和南聿就能搬回去。」


  燕思空只得拱手道:「多謝梁總兵。」


  封野的動作果然很快,只用了兩天時間,就將元家舊宅恢復了七七八八,許多物件經過二十年的滄桑變幻,早已破舊不堪,但能修的大多修復使用,竭力去保持它的原貌。


  元南聿的屬下將他的行裝搬回了元府,搬家那日,許多百姓都來圍觀,年輕一輩多是為看個熱鬧,畢竟曾經的覆面將軍之名響徹天下,得知他是廣寧出身後,與有榮焉,而上了歲數的,只為一睹當年元卯將軍的幺子衣錦還鄉,子承父志,守衛遼東。


  元南聿騎在馬上,接受百姓們的夾道致意,燕思空坐在馬車裡,悄悄撩起布簾的縫隙往外看,心想著同為元卯的兒子,長著同樣一張臉,若他以真身出現在廣寧,只會遭到無數唾罵。


  騎牆三公,燕賊思空。


  燕思空自嘲一笑,心想,這八個字倒也並未說錯。


  回到元府,元南聿遣走了封野給安排來的諸多僕役,只留下兩個下人和他的貼身侍衛。元府本就不大,也裝不了那麼多人。


  兄弟二人站在院內,心中百感交集。


  元南聿道:「以後二哥便住爹和娘的卧房吧。」


  「那不妥。」燕思空馬上拒絕。


  「咱們家不大,也沒有多餘的屋舍,二哥不要推辭了。」


  燕思空定不願去住元少胥的屋子,也不可能去住元微靈的閨房,更不能三十好幾了,還與自己弟弟擠在一間屋內,於是便只有主屋合適。


  「那便收拾出一間下人房。」燕思空嘆道,「那裡滿是爹和娘的回憶,我寧願它保持原樣。」


  「怎能叫你睡下人房。」元南聿斷然拒絕,他調笑道,「莫非二哥還想與我一起睡?如今那床鋪,怕是擠不下我們兩個人了。」


  燕思空也笑了:「我半夜伸一腳,便能將你踹到床下去,堂堂封家軍的前鋒大將軍,怎可受這委屈。」


  元南聿摟住燕思空的肩膀:「我看咱們兄弟倆,該重溫一下兒時時光,今日便一起睡吧,就是叫你踹下床去,我也認了。」


  燕思空無奈道:「別說笑了,那床榻,容不下我們翻個身。」


  「只一晚。」元南聿的口氣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撒嬌,「只一晚,明日我就搬去大哥的屋子,今夜,我想和二哥像從前那樣。」


  燕思空的眼神變得溫柔寵溺:「好吧。」


  倆人正說著,突聽得一牆之隔的外街,傳來一陣吵鬧聲,還伴隨著叱責聲和孩童的哭聲。


  他們走出府邸,便見著幾名男子顫巍巍地跪在雪地里,幾名孩童,似是他們的孩子,正圍成一團在哭。而站在一旁的,是兩名封家軍。


  元南聿走了過去:「怎麼回事?」


  那倆人見到元南聿,先是一愣,而後連忙施禮:「見過將軍。」


  元南聿指了指地上:「嗯?」


  「回稟將軍,屬下奉狼王之名,在城內搜尋妖言惑眾之人,施以懲戒。」


  「妖言惑眾?」元南聿不解道,「什麼意思?」


  燕思空站在門內,西北風將他們的對話清晰地送入了耳中。


  「這個……」兩名士卒面面相覷,畢竟元南聿和燕思空的兄弟關係,如今已是天下皆知。


  「吞吞吐吐地做什麼,說。」


  「如今城中……流行一些、一些對燕太傅不敬的打油詩。」那士卒小心翼翼地說,「先是流傳於茶樓酒肆,又被一些小兒聽了去,街頭巷尾地傳唱,所以……」


  元南聿厲聲道:「唱些什麼?」


  倆人慌忙跪下了:「小的不敢說,求將軍贖罪。」


  元南聿悄悄看了一眼元府的大門,儘管他不知道那些打油詩是如何說燕思空的,但他可以想象他不想讓燕思空聽了去,便不再追問。他看了看那些少不經事的孩子,問道:「狼王要你們如何懲戒?」


  「狼王說,若是成人,抓住便當場仗責十,若是小兒,捉他們的父親來罰跪兩個時辰,教而不改再犯者,刑罰伺候。」


  元南聿冷道:「很好,繼續找,若城內再有此妖言惑眾者,重罰!」


  「是。」


  燕思空反身靠在門上,長嘆了一口氣。


  堵得了一張嘴兩瓣唇,堵不住悠悠眾口,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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