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燕思空不知何時睡了過去,但天未明又被凍醒了,地牢里實在太冷了,他裹著被子蜷縮成一團,依然瑟瑟發抖。
想來他生平兩次入獄,都是封野罰的,他恨的人沒辦到的事,他愛的人辦到了,多麼諷刺。
他在這裡不好受,阿力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不知阿力現在怎麼樣了,封野應該不會為難他吧?他一個啞巴,就算刑訊逼供,也問不出什麼來,但若封野只是為了泄憤……
燕思空不忍往下想,阿力為報救命之恩,為他鞍前馬後這麼多年,算是這世上他僅有的可信之人了,其實跟隨他有什麼好,整日擔驚受怕,還要被他連累。倘若這次還能出去,他會給阿力一大筆銀子,讓其離開,回鄉下娶一個老實貼心的姑娘,生兒育女,安度餘生……
只是他現在自身難保。
況且,就算出去了,他又能去哪裡呢?
他唯一愛過的人,將他以通敵之罪下了牢獄,他一手帶大的學生,串謀他的敵人陷害他,對於朝廷,他是該千刀萬剮的叛賊,對於天下,他是聲名狼藉的奸佞,仔細想想,這世上根本已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他不禁苦笑,燕思空啊燕思空,你自詡聰明,算計了一輩子,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還落到了這般田地?
從前的通天之志,在這個冷得他渾身發抖的牢房裡,便如寒風中的火苗,苦苦維繫著那一絲羸弱的火光。
沒過多久,天就亮了。
獄卒送了飯來,放在鐵欄外就走了,全程不抬頭、不說話,正遵了封野的命令,不準與他有任何接觸。
「慢著。」燕思空起身走了過來,喉嚨里發出嘶啞的聲音,「太冷了,給我送來炭火和厚的衣物、被褥。」
獄卒充耳不聞,徑直往外走去。
燕思空伸腳踹翻了地上的飯菜:「是餓死我還是凍死我,你們自己選吧。」
獄卒頓了頓,回頭瞪了燕思空一眼,轉身走了。
午時,那獄卒又照常送來飯菜,燕思空連動也未動,閉目打坐。
到了晚上,獄卒看到午膳原封不動地還在原地,終於忍不住了,不屑道:「你不吃,難受的只是你自己,往後我三天給你一頓飯,只要餓不死你,就足夠我交差。」
聞言,燕思空睜開了眼睛,冷冷地盯著那獄卒。
獄卒心裡有些發怵,但轉念一想,燕思空不過區區一介書生,再是聰明,隔著這鐵欄杆也不能興風作浪,他怕什麼?所以當燕思空朝他走來時,他也沒有防備。
燕思空看了看他手裡的木盤:「放下吧。」
獄卒冷哼一聲,彎腰放下了晚飯。
燕思空突然伸出手,揪住他後腦勺的頭髮,將他的臉撞向了鐵欄。
「啊——」獄卒慘叫一聲,頓時鼻子鮮血直流。
燕思空一把將他拎了起來,翻過身,另一隻手穿過鐵欄,橫過他的脖子向上一提,卡著他的喉結將他制服在了鐵欄上,並狠狠收緊胳膊。
那獄卒整張臉憋得通紅,無法呼吸的恐懼充斥了他的大腦,他瞪大著赤紅的雙眼,拚命去掰燕思空的胳膊。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一個執筆的書生,會有這樣大的力氣。
就在他幾乎要咽氣的時候,燕思空稍稍放鬆了鉗制,他仿若浮出水面一般大口呼吸,兩條腿都軟得快要站不穩。
燕思空搜了搜他的衣褲口袋,發現他身上沒有鑰匙,便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要炭火,和厚的衣物、被褥,聽明白了嗎?」
獄卒驚恐地連連點頭。
「發誓,若我鬆開你之後,你依然怠慢於我,就叫你全家慘死,斷子絕孫。」
「小、小的不敢。」
「發誓。」
「小的發誓……」
獄卒顫巍巍地發完了毒誓,燕思空才鬆開了他。
獄卒捂住脖子咳嗽了好幾聲,看著燕思空的眼神又懼又恨。
「滾吧。」燕思空面無表情地說道,「別以為我待在這裡面,就治不了你一個區區小吏。」
獄卒轉身跑了。
燕思空盤坐在地,木然地把早已冷掉的飯菜塞進了嘴裡。這些東西比起他平日里的膳食,自然是難以下咽的,但此時也沒什麼可挑剔的。只是太陽落山了,這裡愈發寒冷,若能喝上一杯酒暖暖身子就好了。
他自嘲地想,再過幾日,就是封野大婚,不知到時候能不能喝上一杯封野的喜酒。
入夜之後,幾名獄卒端著炭火盆走了進來,後面還有人抱著嶄新的冬被和衣物,甚至連杯碗紙筆這些常用的東西都帶來了。
這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獄卒送來的,就算那獄卒真的信守承諾,也不會給囚犯送這些昂貴的東西。
囚室的門被打開了,幾名獄卒沉默著將東西一一給他擺好,囚室很快就煥然一新。
燕思空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他們不說話,他也不為難。
直至所有獄卒都走了,留下為首一人,走到燕思空身邊,微微躬身,悄聲道:「闕將軍讓屬下給燕大人帶一句話,他定會抓回鐵杖子,還大人清白。」
燕思空心中不免感動,他道:「你告訴他,鐵杖子只是拿錢辦事,陷害我的人是元少胥,他才真正可能與陳霂私通了。」
「屬下會一字不差地如實稟報。」獄卒就要走。
燕思空一把拉住他:「我的僕人怎麼樣了?」
「燕大人放心,闕將軍已經託人照料。」
燕思空這才稍稍寬心,那獄卒匆忙走了。
他對元南聿能否查明此事,其實並未抱多少希望。
若元南聿相信元少胥所言,那麼他就是燕思空,他怎麼會相信元少胥陷害自己的「親弟弟」,若元南聿不相信元少胥所言,那麼他就是元南聿,元少胥是他的親哥哥,他能如何對待自己的親哥哥?
所以無論元南聿能否憶起從前,他夾在自己和元少胥之間,都是兩難。
再加上封野對他的態度,能從心底相信他清白,又為他送來這些東西,他已十分感激。
他的聿兒即便什麼都不記得了,依然還是想對他好,這或許便是本能吧。
有了炭火和溫暖的被褥,燕思空終於真正睡了一覺。
——
在獄中那幾日,對於燕思空來說,是從未有過的漫長。
他時而渾渾噩噩,時而清醒不已,前一刻想不通的事,下一瞬就想通了,可轉個念,又開始懷疑,他不斷地懷疑過去所相信的,他便在這樣反覆的折磨里,倒數著日子。
終於,迎來了封野的大婚。
大婚前一日,哪怕身在地牢,燕思空都能聽到城裡此起彼伏地煙火聲,好不熱烈,今日是迎親之日,雲瓏郡主已經到了太原,新郎新娘尚不能相見,明日成婚,該是更加喜慶熱鬧吧。
燕思空猜想,其實封野早已有了成婚的打算,恐怕連親家都挑好了,娶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親家能給他強大的助力,再給封家開枝散葉。他自己也娶了妻,從來不敢要求封野為他守身如玉,連想一想都覺得慚愧,只是封野假做深情,一副此生非他不娶的模樣,哄得他深為感動,更加賣力效命,如今想來,真是噁心。
燕思空閑來無事,就著為封野大婚而燃放的煙火聲,在獄中給封野寫了一封祝詞,詞藻之華美艷麗,連他自己也忍不住讚歎。他沒什麼可送封野的,從前他的字還值上點錢,但現在他名聲壞了,就算拿出去,也只有被人唾棄的份兒。
讀書人最講究清譽,換做旁人如他這般聲名狼藉,怕早就羞憤自盡了,他早些舍了這東西也好,起碼不用為其所苦。
寫完之後,他攤開在眼前,仔仔細細誦讀了幾遍,十分滿意。
然後他起身走到炭火盆前,將那祝詞扔進了盆中,一眨不眨地看著那細白的紙被火焰吞噬。
背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燕思空心裡咯噔一跳,不知為何,他感覺到來人是封野。
他僵硬地轉過身去,站在鐵欄外與他遙遙相望的,正是封野,只其孤身一人,手裡還提著一個籃子。
燕思空翻攪炭火,想將那祝詞快些燒掉。
封野眯起眼睛,打開了牢門,一步上前,從炭火盆中搶出已經燒了大半的祝詞,他皺眉看著上面的字詞,「這是什麼?」
燕思空退到一邊,冷冷道:「可惜了,不是我通敵的信函。」他聞到了封野身上的酒味兒,從前封野並不嗜酒,如今只要不在戰事時期,三天兩頭就要喝。
「究竟是什麼。」
「是寫給你的新婚祝詞,我送不到你手裡,便燒給你。」
「你咒我死?」封野陰沉地看著燕思空。
「人終有一死,何必忌憚。」
封野將那祝詞塞進了懷中:「可惜我天命未盡,註定要活得長長久久,這助詞,我收下了。」
燕思空立於一旁,不再說話。
「你知道我打算處置你嗎?」封野將手中的籃子放在了桌上。
「隨便。」
「我對待叛徒,從無仁慈,上次抓到的通敵者,你記得他的下場嗎?」
「五馬分屍。」燕思空面無表情道。
封野露出殘忍地笑容:「我不會殺你的,因為你還有用,但阿力就不一樣了,他助你通敵,當做軍法處置。」
燕思空抬起頭,狠聲道:「我說過,不許動他。」
「你要想保住他的命,就照我說的辦。」封野看著他的眼神,毫無溫度,比陌生人還不如。
燕思空深深地望著封野:「封野,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我燕思空什麼沒受過,不必廢話。」
封野掀開了籃子上的蒙布,裡面擺著兩壺酒,還有一塊紅色的布帕。
燕思空瞄了一眼,心中狐疑。
封野抓起布帕,扔到了他懷裡:「戴上。」
燕思空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攤開布帕,才發現那分明是一塊——喜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