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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察哈爾宰牛宰羊,載歌載舞,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


  場面看似十分熱情,只有當局者看得見危機四伏,尤其對燕思空來說,更是一場鴻門宴。


  燕思空和封野剛落座不久,就聽侍衛喊道:「大晟使臣到——」


  此次使臣團,除去護衛軍外,一共十三人,為首的是鴻臚寺丞任卓和兩名御史,還有一些文書和貼身侍衛,此次赴宴,任卓就帶了御史及文書、侍衛各兩人。


  燕思空和任卓是認識的,過去在朝中有過公務往來,但沒有太多交情,任卓政績不突出,也非翰林出身,不過口才極好,為人八面玲瓏,在朝中混得如魚得水,還精通蒙古語、女真語,是使臣的不二人選。


  見任卓進來,燕思空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


  任卓走進帳篷,先環視一周,找到了燕思空,鄙夷一笑,然後才向哪答汗行禮問安。


  施過禮后,任卓轉過身來,滿臉不屑地看著燕思空:「喲,燕駙馬,燕大人,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燕思空站了起來,作揖道:「任少丞,自京師一別,確實很久了,看來你我皆安好,在下就放心了。」


  任卓朝天拱手:「我身受天恩,猶如千斤重負,無一日不戰戰兢兢,殫精竭慮,唯恐上負陛下、下愧百姓,實在不敢言好,哪比得上燕駙馬八面駛風、通權達變,如此會明哲保身,自然是安好的。」


  燕思空笑笑:「少丞大人說得在下好生慚愧啊。」


  「慚愧?」任卓冷笑一聲,「一個欺師滅祖、通敵叛國之人,也會慚愧?」


  燕思空不疾不徐道:「在下當年順服謝忠仁,實是忍辱負重、卧薪嘗膽,是為了徹底覆滅閹黨的權宜之計,世人不懂我,我亦無怨無悔,如今我欲扶楚王奪回本就屬於他的太子之位,也是為了天下蒼生,我至多是判了陛下,可沒叛國。」


  「簡直無恥之尤!」任卓喝道,「你背叛陛下,就是叛國。」


  燕思空勾唇一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在下一心為國為民,深知國可無君,不可無民。」


  「你真是……」


  「夠了,不要吵了。」哪答汗不悅地喝道,「諸位先落座吧。」


  燕思空平靜地坐回了座位,與任卓遙遙相對,四目相接,眸中均閃爍著夾雜了殺氣的寒意。


  哪答汗舉起酒樽:「諸位無論因何來到我察哈爾,遠來是客,不能叫人以為我察哈爾不懂待客之道,我先敬諸位一杯。」


  眾人齊齊與哪答汗幹了這杯酒。


  喝完了酒,哪答汗開始說起察哈爾對中原的世代友好,這雖然每一個字都是胡說八道,但依然得到了熱烈的應和,看來哪答汗與漢人往來久了,旁的未必有長進,客套和虛偽倒是學了不少。


  任卓一面附和,一面極盡恭維,顯出朝廷與察哈爾有盟約在身、十分親近的樣子,燕思空在一旁但笑不語。


  一群露著白臂纖腰和長腿的蒙古女子魚貫進入帳篷,以舞樂給宴席助興。


  此時已是冬日酷寒,哪怕帳內擺著碩大的火盆,但穿著如此稀薄的布料,就是壯年男子也會受不了,她們卻渾然未覺一般,臉上始終帶著颯爽的笑容,她們的舞姿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妖嬈柔媚,而是像草原上賓士的駿馬一樣豪放有力,看得一群漢人連連撫掌讚歎。


  燕思空和封野對視了一眼,倆人心中暗潮洶湧,根本沒空欣賞這異域風情的歌舞,因為,生死成敗就在這一席之間了。


  封野在桌下握住了燕思空的手,暗暗用力。


  燕思空的手被握得有些生痛,但這樣的疼痛給予了他安定的力量,彷彿就算天塌地陷,只有身邊有封野,他就無所畏懼,他就所向披靡。


  宴席之上,推杯換盞,舞樂昇平,哪答汗大笑著與他們觥籌往來,還命舞女給他們斟酒、喂菜,彷彿只要酒夠濃、女人夠野,就誰都不記得宴席之下暗藏的陰冷殺機。


  晚宴進行了足足兩個時辰,暮色已經完全覆蓋了大地,很多人都喝得面紅耳赤了。


  哪答汗突然揮退了舞女,粗糙的大手轉著手中的金玉酒樽:「這個玩意兒,是大晟皇帝送給我的,聽說一個就能買我一百匹馬,可是真的?」


  任卓笑眯眯地說:「陛下送給大汗的,自然都是千挑萬選的珍寶,才配得起大汗的尊貴身份。」


  哪答汗點了點頭:「也只有你們漢人能做出這麼精緻的東西,多謝大晟皇帝。」


  「陛下雖遠居京師,也必然能感受到大汗的誠意,他日我回朝,定會將大汗對我大晟的傾慕之情上達天聽。」


  哪答汗哈哈一笑。


  燕思空拱手道:「大汗的漢語講得好,大汗的王子、臣子漢語講得都好,足見大汗對中原文化的認同,察哈爾與大同府接壤,我見這裡的許多東西,都與大同頗有淵源。」


  哪答汗道:「不錯,我們的衣食習慣,受西北影響最大。」


  「如此看來,察哈爾與大同更該結為邦鄰之好。」


  哪答汗笑笑,沒有說話。


  任卓冷笑道:「燕駙馬,我勸你別白費力氣了。」


  燕思空挑了挑眉,看向任卓。


  任卓從袖中拿出一個捲軸:「你可知這是什麼?」


  封野眯起了眼睛。


  燕思空淡定自若:「在下沒有火眼精金,如何能透紙識字,還請少丞大人明示。」


  「這個。」任卓看了哪答汗一眼,得意地說道,「是我大晟與大汗簽下的封貢文書。」


  燕思空感到頭皮發麻,雖然有所預料,但沒想到他們竟然已經簽了文書,而任卓會就這麼赤裸裸地拿出來挑釁。


  封野沉聲道:「何時簽的?」


  任卓陰寒地看著燕思空:「在你們到達之前。」


  封野握緊了拳頭,周身戾氣四溢。


  哪答汗耍了他們,在他們來之前就已經與朝廷簽了封貢協議,還將他們騙來察哈爾,分明就是為了綁了燕思空送給朝廷做人情!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手心裡頓時全是汗。他本以為哪答汗尚在猶豫,也沒料到朝廷反應如此迅速,竟然已經把封貢的文書給簽了,他們這趟出使,是完完全全地自投羅網。


  燕思空站起身,鎮定地看著哪答汗,不卑不亢道:「大汗既然已與朝廷簽了封貢文書,還邀我等過來和談,是為了將我送給朝廷邀功嗎。」


  哪答汗哈哈大笑道:「不瞞你說,若第一次出使的人是你,說不定如今結果會不同。」


  燕思空面無表情道:「那這宴席是為的哪一出?」


  「自然是為了招待客人。」哪答汗陰險地笑著,「我砍了你們的使臣,叫漢人罵我是不懂規矩的蠻子,所以這次我就以使臣之禮招待你們。」他傾身向前,邪笑道,「如何,我招待得周不周到?」


  任卓等人哈哈大笑起來,一屋子的蒙古將領也跟著猖狂大笑,燕思空和封野兩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他們中間,就像入了狼窩的兩隻羔羊,隨時可能被撕成碎片。


  不過,他燕思空做不來羔羊,封野,更是徹頭徹尾的真正的狼。


  封野站起身來,走到了燕思空身邊,周圍的察哈爾侍衛整齊劃一地抽出了佩刀,「刷」地一聲,令人心驚。


  燕思空與封野四目相接,眸中只剩下篤定和堅韌,燕思空拱手道:「既然如此,宴會未完,我們就還是大汗的客人,對嗎?」


  哪答汗低笑:「對,對,這宴會你想進行到何時?明天早上如何?」


  燕思空沒有回答,他看向任卓:「少丞大人,既然你也是客,我也是客,便沒有主次之分,我就暢所欲言了。」


  任卓挑起眉毛:「燕思空,你可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你還能翻出什麼花樣來?」


  「可否給在下看一看這封貢文書。」


  「你是嚇糊塗了嗎,朝廷的機密文書,怎麼可能給你這個亂臣賊子看。」 任卓晃著手中的文書,「再說,大汗就在這裡,難道還會有假不成。」


  「文書的內容自然是真的,但是這文書不成立。」燕思空正色道。


  「你說什麼?」任卓騰地站了起來,嘲弄道,「你說文書不成立?你算什麼東西。」


  「我燕某人無足輕重,但我做了十年晟臣,知道祖制不可褻瀆,律法不可不尊,少丞大人同意嗎?」


  任卓瞪起眼睛,一時不語,無論燕思空如何的聲名狼藉,他的才學確是有目共睹的,這一聽就是下套的話,他哪裡敢輕易回答。


  燕思空勾唇一笑:「我華夏乃禮儀之邦,律法有約,與外邦的任何文書,都必須一式兩份,漢文一份,外文一份,以示對外邦的尊重。」他指著任卓手中的文書,「為何這文書只有一份?」


  「你……」任卓一時語塞。


  關於與外邦邦交的禮儀中,確實有這樣的約定,但因為中原強盛,周圍邦蠻都學習漢文,久而久之,文書便只以漢文書寫,外文文書已十分多餘,這條禮儀早名存實亡。


  燕思空咄咄逼人:「任大人,你身為鴻臚寺丞,主管外邦邦交之事宜,竟然連這樣基本的規則都忽視,你這是瀆職呢,還是故意對大汗不敬呢?」


  「你血口噴人!」任卓氣得要跳腳,「這只是一時疏忽,無傷大雅,我再補上一份即可。」


  「你補上一份,快馬呈遞迴京,陛下蓋了印,再返回察哈爾,這一來一往,一個月就沒了。」燕思空訕笑,「任大人竟然犯下如此愚蠢的錯誤,真叫人笑掉大牙。」


  任卓顫抖地指著燕思空,突然又轉向哪答汗:「大汗,在下絕無不敬之意,實是一時疏忽,這本算不得大事,大汗不要被燕賊的一張利嘴蠱惑了。」


  哪答汗聽得有些發愣,見任卓誠惶誠恐的樣子,心中暗道漢人真是矯情,他擺擺手:「這不過是一時疏忽,補上便是了。」


  任卓鬆了一口氣,厲聲道:「燕賊,大汗金口玉言,你可聽清楚了?」


  燕思空拱手道:「大汗,察哈爾既與大晟結盟,便應互相尊重,大晟派來的使臣尚且不將察哈爾放在眼中,大汗還指望朝廷今後能踐諾嗎?」


  「你少胡說八道!」


  燕思空逼近哪答汗一步,高聲道:「既然大汗如此重視與大晟的盟約,在下也不想做那挑撥離間的小人,只是在下奉勸大汗,察哈爾的尊嚴不可不顧,大汗至少應該懲罰任卓,畢竟是他犯下如此過錯。」


  任卓胸口劇烈起伏著,白胖的臉上布滿汗水,他咬牙切齒:「好你個寡廉鮮恥的燕賊,在大汗面前顛倒黑白,他日押你回京,你必遭千刀萬剮之刑!」


  哪答汗的鬍子抖了抖,眯起眼睛看著倆人:「那你說,我該如何懲罰他?」


  燕思空斜睨著任卓,薄唇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森冷的寒氣:「該、殺。」


  哪答汗剛要張嘴,封野突然身形如鬼魅一般飄向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侍衛,劈手奪過了他手裡的刀,快速襲向了任卓。


  電光火石之際,一顆人頭就飛向了半空。


  這變故來得猝不及防,眾人都驚呆了,那身首分家的任卓,到死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大張著眼睛和嘴,準備反駁燕思空,卻不知道自己已經再沒有機會開口說一句話了。


  兀路最先回過神來,一聲暴喊:「大膽!」將領和使臣入宴不能佩刀,他擼起袖子朝封野沖了過去。


  任卓帶來的御史和文書嚇得驚恐大叫,一群侍衛也跟著沖了上來。


  任卓的腦袋落了下來,被封野一把提在了手中,他的身軀撲倒向前,燕思空眼疾手快地一把搶過了他手裡的封貢文書。


  封野將燕思空護在身後,一刀砍翻了一個侍衛,與迎面而來的兀路過起了招。


  兀路驍勇善戰,悍不畏死,是哪答汗的前鋒將軍,但他不是封野的對手,燕思空這輩子還沒見過誰打得過封野。


  剛過了三招,封野就一腳踢在了兀路嘴上,腳尖帶掉了兀路的半口牙,兀路灰白的鬍子上頓時沾滿了血。


  兀路倒地,其他將領和十幾名侍衛一起撲了上來,賬外更有帶甲將士源源不斷地湧入,帳篷里登時擠滿了人,面對數不清的利刃,封野以一人之力將刀劍封在自己身前,把燕思空牢牢地護在身後。


  「住手——」燕思空厲吼一聲。


  哪答汗瞪圓了雙目:「住、住手。」


  只見燕思空將封貢文書舉在了火盆上空,惡狠狠地瞪著哪答汗。


  眾人都停了下來,帳內一時落針可聞,各個大氣都不敢喘。


  哪答汗顫抖地指著燕思空和封野,氣得幾乎要吐血:「你們、你們瘋了,都瘋了,我要煮了你們,煮了你們!」


  燕思空冷笑:「大汗,你煮了我們,察哈爾也離滅族不遠了。」


  「你放屁!」哪答汗吼道。


  封野咣當一聲扔下了手中的刀,另一手平舉著任卓那滴血的腦袋,一步步朝哪答汗走去。他人高馬大,氣勢迫人,手中的人頭、一身的血污加上那神秘莫測的面具,令他宛若地獄索命的羅剎,在人間走的每一步,都帶著淋漓的鮮血。


  眾將士以刀劍相對,卻畏懼地隨著他步步後退,直退到了哪答汗身前。


  「在下不才,代為懲罰了對大汗不敬之人,這是大晟使臣的腦袋,請大汗笑納。」封野一甩手,將那顆人頭直接扔到了哪答汗腳下。


  見慣了沙場血腥的哪答汗,也被驚得狠狠一抖,他顫聲道:「你們居然敢殺朝廷使臣……」


  「大汗此言差矣。」封野冷道,「使臣分明是你殺的。」


  「胡說,分明是你殺的!」


  封野獰笑:「使臣死在大汗的地盤上,不是你殺的,也是你殺的。」


  燕思空冷笑道:「大汗,這營帳之內全是你的人,你說人是我們殺的,傳出去,有人信嗎?再說,你也不是第一次斬殺來使了,大晟使臣死在你手裡,你要如何向朝廷交代啊?」


  哪答汗瞪著燕思空,一雙眼睛幾乎要瞪出血來:「你……你們……」


  燕思空突然一鬆手,封貢文書就這麼掉進了火盆里,瞬間被大火吞噬了。


  哪答汗徒勞地隔空伸出手,卻無回天之力。


  燕思空高聲道:「大汗,封貢之事已經隨著這把火和任卓的死,化作烏有,大汗若現在把我綁去向朝廷謝罪,朝廷信不信大汗尚是兩說,狼王可正厲兵秣馬,大軍三日可達。大汗是聰明人,不如就和大同結盟吧,那日我已和大汗說得十分清楚,朝廷能給大汗的,狼王一樣能給,狼王願與大汗共享河套、共享西北!」


  哪答汗癱坐在了獸皮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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