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霍禮雖是用了驛遞,火速將奏摺飛報回京,但一去一來,短則十數日,慢則要月余。燕思空和陳霂都不知道霍禮在奏摺中是如何說的,但呈報陳霂的答覆以請示皇帝,是他作為使臣的責任,至於他一個已經致仕、遠離朝堂的耆老,以為該不該重審陳椿行刺案,其實已不重要。
燕思空在與陳霂商議此事時,幾次暗示陳霂,朝中大臣、尤其是此時如日中天的孟鐸會支持重審,其實應該正好相反。
孟鐸與顏子廉不僅官場上相輔相成,更私交甚篤,當年也是主立長的大臣之一,毫無疑問,他也希望陳霂承繼皇位,但正因如此,他才不會想要重審此案,因為他也怕昭武帝包庇文貴妃,適得其反,讓陳霂堅定了斥之干戈的決心。
讓霍禮和許國公來規勸陳霂,不是昭武帝那個昏君能想出來的妙計,定是集重臣之智而來的兩全之策,他們無不盼望陳霂能回京受封,最怕看到父子反目,兄弟鬩牆,以孝治國的皇室尊嚴蕩然無存。
可惜有兩件事是他們不知道的,其一,陳霂心懷仇恨,要的不只是區區太子之位,且一旦大權在握,絕不會留文貴妃和陳椿活口,其二,燕思空絕不會讓朝廷聯合陳霂去對付封野。
陳霂已經是十分聰明機敏之人,但他畢竟太年輕,曾為太子,卻不被允許參與理政,剛剛成人就被放逐出京師,對廟堂紛爭只習得皮毛,且大多是燕思空教的,燕思空能將他的想法摸個八九不離十,再灌輸自己想要灌輸的,所以一定讓陳霂要求徹查陳椿行刺案,讓朝廷兩難,讓陳霂不敢回京。
陳霂依舊已上賓之禮招待霍禮和許國公,早晚都要給許國公請安,十分孝敬,但同時,招兵買馬的速度只增不減,他這一生中,頭一次嘗到了兵馬大權帶來的好處,已然上了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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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霍禮得到朝廷來的消息,與陳霂商議后,陳霂第一時間就去找了燕思空,一副氣急敗壞地樣子。
燕思空安撫道:「殿下統領幾萬兵馬,一府十三州七十四縣,要時刻注意威儀,不必將情緒寫在面上。」
陳霂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你道朝廷給了一個怎樣的答覆?」
「殿下是要臣猜嗎?」
「對。」
燕思空沉思片刻:「莫非是同意重審,但只暗中審訊?」
「正是!」陳霂冷道,「這不過是緩兵之計,意在拖住我。」
「殿下英明。」燕思空笑道,「文貴妃寵冠後宮,陳椿亦是陛下最疼愛的皇子,陛下知道殿下不會放過他們,所以是不可能令你痛痛快快繼位的。」
「我以為父皇看到如今的形勢,總該清醒,同是妃嬪,同是皇子,卻不能一視同仁。」陳霂寒聲道,「他日我坐上寶座,定要陳椿和那妖妃不得好死!」
「殿下孝悌,始終不忘為惠妃娘娘討回公道,惠妃娘娘在天有靈,定是十分欣慰。如今殿下便安心整頓軍務,擴充勢力,若朝廷真的舉兵來襲,殿下只固守不出,等待時機即可。」
「等到何時?封野為何遲遲沒有動作?因為察哈爾?」
「對,察哈爾身在狼王後方,是狼王的心腹大患,且不能打,只能和。」
「可我聽說當年封家軍殺了察哈爾不少人,包括哪答汗的叔舅兄弟,新仇舊恨之下,哪答汗把封野派去議和的使臣都殺了。」
「那是做給朝廷看的。」燕思空笑道,「那群未開智的蠻子,沒有多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德行,哪答汗的爹搶了哪答汗的小妾,哪答汗殺了他坐上可汗之位,這樣的人,可會在乎什麼叔舅兄弟?他只在乎能從中原弄去多少財寶美女。」
「這樣一來,哪答汗自然不會與封野合營。」
「倒也未必。」燕思空道,「威逼、利誘,只要有一樣奏效,哪答汗頃刻就能將朝廷賣了,只是如今看來,還是朝廷佔盡優勢。」
「那該怎麼辦?」
燕思空適時提出:「殿下,我得回去助狼王攻克哪答汗,無論是智取,還是武攻。」
陳霂臉色一變:「你要走?」
「殿下……」
「我不準。」陳霂騰地站起身,「我跟腳未穩,朝廷卻正集結大軍對我虎視眈眈,這個時候,你竟然要離開我?!」
「臣為殿下挑選的那些謀士,各個都能獨當一面,有他們在……」
「我只要你!」陳霂大聲道,「你說過會一直留在我身邊輔佐我,卻要在最危急的時候棄我而去,去找封野?」
「殿下。」燕思空深吸一口氣,「可否平心靜氣地容臣解釋?」
陳霂目露凶光,胸膛用力起伏著。
「臣亦不願離開,但權衡之下,還是大局為重,若封野無法從大同脫身,就無法助殿下取京師,而要讓封野從大同脫身,必須攻克哪答汗,臣心中已有計策,必須回去助他。」其實燕思空根本沒想出應對之策,但他確實必須回去了。
「若朝廷興兵討伐我呢?如今不過區區五萬兵馬,軍餉緊缺,正是用人之際,先生就此離去,就不怕我敗了,前功盡棄嗎?」
「臣不會離開很久,待大同後方清明,就是狼王與殿下出兵之時,至於中慶這邊,殿下有侯將軍等一群良將,又有錢大人、曲廣等一群智囊,只要據險已守,臣以為,就是百萬雄兵亦難已攻克。」
「我不願你走,並不只是因為這些。」陳霂死死盯著燕思空,「撇開身份,撇開一起,我陳霂,不願讓你回到封野身邊。」
燕思空正色道:「殿下是真龍天子,統御四方是上天賦予殿下的使命,豈有撇開身份的說法?殿下不可意氣用事。」
「我若偏要意氣用事呢?」陳霂逼近了一步,緊握著拳頭,「你事事思慮周全,走一步算五步,卻總是故意將我的心意視若無物,難道你當做沒有,便就真的沒有了嗎?」
「殿下!」
「燕思空!」陳霂厲聲道,「你說過會留在我身邊,既然你認定我是你的君,你怎可欺君。」
燕思空瞪圓了雙目,沉聲道:「殿下已過了無理取鬧的年紀,萬事已大局為重,何苦耍這小孩子心性?」
「小孩子?」陳霂怒極,一把抓起了燕思空的手腕,「如今我比先生高,比先生壯,若先生仍覺得我是小孩子,我是否該做些男人做的事?」
燕思空眯起眼睛,後退了一步,但又及時剎住腳步,他不能表現出怯意,若他制不住陳霂,那便證明他這幾年的圖謀徹底失敗。
陳霂一把擒住燕思空的腰,低頭就要吻向燕思空。
燕思空猶豫了一下是否該用武,他對誰都能藏則藏,以便給自己多留後路,所以至今沒讓陳霂知道自己會功夫,但他還是收住了,他偏頭躲過,並狠狠推了陳霂一把。
陳霂大約沒想到燕思空一介文弱書生,會有這麼大的力氣,被推得踉蹌後退了幾步,一臉驚訝地看著燕思空。
「霂兒!」燕思空吼道,「你成何體統!」
這一聲霂兒果然鎮住了陳霂,他怔怔地望著燕思空。
「我是你的老師!」燕思空厲聲指責,「你不顧君臣之禮,也不顧師生之儀嗎?我忍辱負重,卧薪嘗膽,籌謀多年只為讓你君臨天下,拯救江山萬民,你卻如此羞辱於我,你對得起惠妃娘在天之靈嗎?!」
陳霂眼圈紅了:「我對先生真心實意,俸若珍寶,敬若上賓,何來的羞辱?」
「這於我而言就是羞辱。」
「我不服,封野可以,我卻不行?憑什麼?」陳霂低吼道,「如今你還要棄我而去,回到他身邊,你叫我日夜想著你與他在一起卻無可奈何!」
「那我應該留下來與你花好月圓、沉溺詩酒嗎?」燕思空怒道,「你到底是要江山,還是要風流?」
陳霂嘴唇顫抖,一時說不出話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你自以為已長大成人,實則心智不穩,恣意任性,實在太叫我失望了!」
陳霂的臉色愈發蒼白。
燕思空嘲弄一笑,身心俱疲的模樣:「我可以留下,為人臣子,隨時都可已身報君,殿下想對我做什麼,就對我做什麼吧,但匡扶大業的重任,臣便擔待不起了。」
陳霂眼眶濕潤,充滿了痛苦與不甘,他慢慢挪步到燕思空身前,抬起了燕思空的下巴,眼中是不加掩飾地迷戀:「我心裡只有先生,比封野、比皇姐,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更在乎先生。」
燕思空面無表情地看著陳霂,目光冰冷。
陳霂低頭,將唇溫柔地貼上了燕思空的唇,燕思空渾身僵硬,垂在身側的雙拳暗暗緊握,陳霂是留還是棄,已在他一念之間。
這個吻輕柔而短暫,下一瞬,陳霂撲通一聲,雙膝跪在了地上。
燕思空一怔。
陳霂哽咽道,「霂兒絕不會再僭越師生之儀,請先生息怒。」
燕思空眯起了雙眼。
陳霂抱住了燕思空的腰,像個少年那般哀求道:「先生息怒。」
燕思空隱忍著心頭的怒火,顫抖著抬起手,撫過陳霂的頭頂:「殿下請起,臣受不起。」
「先生息怒。」陳霂輕聲言道。
燕思空長吁一口氣,面上有幾分掙扎,可惜帥棋只此一枚,換也無從換,否則他定會棄掉這枚越來越自有主張的棋。
在燕思空看不到的地方,陳霂那含淚的雙眸正散發出幽深徹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