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病癒后,燕思空算了算,自己在狼王大營已待了有六七日,黔州必然十分焦急,不過他臨走前已經吩咐好,只要沒有他的死訊,就按兵不動。
他不能整日縮在帳內自艾自憐,既已清醒,便有清醒時該做的事,他決定去巡視大營,看看封野的擁兵情況到底如何。
可剛剛走出帳篷,他就被攔住了。
吳六七正在門外值守,見到他便拱手道:「燕大人,狼王有命,您……不能離開營帳。」
燕思空皺眉道:「我悶了許多天,不過想散散步、透透氣。」
「狼王有命……」吳六七為難道,「小的不敢放您離開。」
燕思空頓了頓:「闕將軍呢?」
「闕將軍去接運軍糧了。」
軍糧……燕思空隱約記得,那日在牢內,他們說元少胥去押運糧食,莫非就是去接應元少胥?看來他很快就能見到元少胥了。
儘管心下已經決意不再為自己辯駁,可若尚有機會證明他究竟是誰,他又不甘心就此放過,就算封野無論如何都不信他,但若元南聿可能信他,便值得他一試。
他深吸一口氣,問道:「可是去接應元將軍?」
「正是。」
「既然如此,你進來陪我說說話吧。」他要向吳六七探聽一下元少胥在狼王軍中是什麼地位。
吳六七面露難色。
「怎麼?狼王還有命?」
吳六七恭敬道:「狼王說,說……」
「說什麼?」燕思空加重了語氣。
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又心有城府,氣勢之迫人,豈是這等鄉野來的泥腿小子能抵禦的,這小卒明顯有些害怕了,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說大人您已痊癒,不必再著人照料,也不許跟您多做言語。」
燕思空心下寒涼,封野竟防他至此。他冷哼一聲,狠狠拂袖,轉身返回了帳內。
當天的午飯、晚飯,他均是一口沒動,不得已,吳六七隻能去稟告封野。
在餓了一天後,封野出現了,看著卧在案前安靜看書的燕思空,心頭的火氣頓時就往上躥,他冷冷說道:「燕思空,你何時這般愚蠢了,拿絕食威脅我?」
「我並非絕食。」燕思空將手中的書翻了一頁,頭也沒抬,淡淡說道,「只是一個人吃飯不免寂寞,便沒了胃口。」
「你想讓我陪你吃飯?」
燕思空嘲諷一笑:「怎敢勞狼王大駕,你在,我更沒胃口。」
「你想見闕忘是嗎?」封野微眯起眼睛,「你以為我會讓他一再與你獨處,然後被你的花言巧語所騙?別做夢了,沒有我的允許,他不會再見你。」
「我們是兄弟,他就算信我,也無可厚非。」
「你們不是兄弟。」封野逼近了幾步,「你們既沒有血脈相連,也不曾肝膽相照,沒有犯了事讓兄弟去頂罪的『兄弟』,他不會信你,但我亦不會讓你再有機會利用他。」
燕思空眸中閃過怒意:「我與他一同長大,請比手足,你不讓他見我,你憑什麼!」
「憑我是狼王。」封野走到燕思空面前,半蹲下身,冷冷地注視著他,「憑他與我並肩作戰、隨我出生入死,憑他救過我的命,陪我渡過這一生最煎熬的時候,憑他是我的思空。」
「你、的、思、空。」燕思空一字一頓,心臟揪緊了,他看著封野冷酷霸道的神情,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侵入骨髓,他顫聲道,「封野,你莫非對他……」
封野品嘗著燕思空面上的驚懼,分外快意,他未置可否,冷笑道:「他與你,是不同的。」
燕思空一把抓住了封野的衣襟,厲聲道:「元少胥回來了吧,他敢不敢與我當面對質?!」
「他怎會不敢。」封野長臂橫過燕思空的腰,牢牢擒住,逼他貼進自己懷中,喘息不僅變得粗重,「待他回來,你馬上就可以見到他。」
燕思空雙手成拳,抵住他的胸膛,對那夜的恐懼又襲上心頭,他直勾勾地瞪著封野:「你……又想幹什麼……」
「你是我的俘虜,我是你親口起誓要一生從屬的人,無論是這營帳,還是你的身體。」封野輕佻地勾起他的下巴,「我都可以隨時造訪,不必向你報備。」
燕思空一把抓住了封野的手腕,他已經恢復了氣力,可沒那麼好對付。
二人四目,犀利的火花在空氣中碰撞,夾雜著洶湧的敵意,封野最終放開了燕思空,不懷好意道:「一個人吃飯寂寞?我會給你找個伴兒的。」
燕思空目送著封野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營帳,才癱軟在地,身上下了一層冷汗。
適才提起元南聿,封野的態度令他琢磨不透,事到如今,他已分不清封野當初動心的,是「思空」,還是他這個人,如若……如若封野對元南聿……
燕思空閉上了眼睛,只當自己胡思亂想,不願再細究下去。
——
燕思空很快就知道,封野給他找了什麼伴兒了。
夜幕初落,他在營帳內,聽得外面傳來一陣騷亂,士卒們發出了或驚恐或亢奮的叫聲,燕思空好奇地站起身,想掀開簾門看一看。
可剛湊近簾門,外面的喧鬧瞬間沉寂下來,幾乎變得鴉雀無聲,隔著營帳,燕思空體會到一股滲透骨髓的危險氣息,他明明什麼也還未看見,汗毛已經根根豎立,本能在警告他,一帳之隔的外面有什麼東西能威脅他的性命。
接著,他聽到一陣沉悶的鼻息,那不是人,而是——獸!
簾門被掀開了,燕思空禁不住往後退去,一隻灰黑的、碩大的狼頭鑽了進來,那隻青白泛灰的獨目,在黑暗中泛著幽幽綠芒,黝黑濕潤的鼻頭下,一排森白鋒利地獠牙隨著抽動的腮肉微微冒頭,足以將人嚇得腿軟。
它徹底鑽入營帳,抖擻雄厚的毛髮,那龐大的身軀使得營帳都變得狹窄、擁擠,彷彿一切已盡在它的口腹之內。
燕思空怔愣地看著眼前的巨狼,輕聲喚道:「……魂兒。」
封魂打量了燕思空一番,抬起大爪子,一步步朝他走了過去。
燕思空一步步後退,他拚命吞咽,也難抑心頭的緊張,時隔多年,這頭真正的狼王,可還記得他?若、若是不記得了……
一人一狼,就這麼退到了營帳的邊緣,直至燕思空後背抵上帳布,無路可退,才不得已煞住了腳步,他看著封魂,額上滿是細汗。
封魂走到燕思空近前,後腿彎曲跪坐,腰身挺得筆直,用那隻冰冷的獨目看著燕思空,似乎在等待什麼。
當封魂跪坐時,他們幾乎一般高,那長滿獠牙的獸口,就在燕思空臉前,他甚至能隨著封魂的一呼一吸,嗅到他口中長期食生肉留下的味道,實在難聞。
封魂終於不耐煩了,用腦袋重重頂了一下燕思空的胸口,然後趴了下來,不再搭理燕思空。
燕思空登時渾身泄力,狠狠鬆了一口氣,封魂記得他,這是在向他示好……姑且算作示好吧。
燕思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摸了摸封魂的腦袋:「魂兒,你還記得我。」
封魂從鼻子里發出一聲悶哼。
「當年我去山上找過你,找了好幾次……」燕思空撫摸著那粗硬的毛髮,嘆息一聲,「我還騎著醉紅去找你,你不是喜歡和它玩兒嗎,看來那時,你就已經走了,幸好你走了……」
封魂以及輕哼著。
燕思空趴在了封魂身上,將自己的臉陷入那溫暖厚實的毛髮中,回憶起當年他和封野枕著這巨狼喝酒談天,雙雙醉倒在大槐樹下打盹兒,又或在景山上一同漫步賞春,在躲雨的山洞裡挨著它取暖,還有夕陽之下,他們同乘著醉紅,它從山上飛身而下,與他們并行在草原上馳騁。
封野那單純明快、無憂無慮的笑容,不其然地闖入他的腦海,頓時令他的心抽痛不已。
人生若只如初見啊。
他閉上了眼睛,眼角滲出淺淺地淚漬,雙手揪緊了封魂的毛髮,想要從一隻獸的身上,汲取他無處可尋的溫暖。
封野,你看到了嗎,連封魂都識得我……
——
無論封野是出於什麼讓封魂來陪燕思空,亦或只是監視他,他都因封魂的出現而感到高興。他這一生,有大半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就身首異處,每一日都可能是他餘生的忌日,因而久別逢故人——哪怕這「故人」並不是人——他也欣慰。
不過,在與封魂相處了兩日後,他迎來了他本終生不願再見,如今卻非見不可的故人——元少胥。
元少胥因元南聿而得到了封野的重用,如今在叛軍中小有威望。
燕思空理解元少胥為何撒這個謊,如元少胥這般好高騖遠,卻資質平平之輩,因父親的冤死而仕途盡毀,甚至不得不背井離鄉、隱姓埋名,蹉跎了十數年光陰,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怎可能不牢牢抓住。他若跟對了人,封野真有入主京師的那一天,等著他的就是封侯加爵,光宗耀祖。
儘管元少胥少時從不給他好臉色,還將他趕出家門,但他念在元家的大恩上,不曾怨過半點,可元少胥如此對他,怕是連一絲一毫的兄弟之情,也不顧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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