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拜別了趙傅義,燕思空又趕到凌霧山莊,他沒有上山,而是徑直去了山下的馬廄。
馬廄的人都得過他的好處,見了他自是畢恭畢敬。
燕思空照例扔給他一袋碎銀,然後走向最深處的馬棚。那馬棚又大又乾淨,用上好的木料搭建,新上的朱漆在黑夜中依舊十分鮮艷。
燕思空走進馬棚,一匹高大火紅的駿馬正背對著他喝水。
「醉紅。」燕思空輕喚了一聲。
那正是當年封野在春獵上從昭武帝手中贏來的絕世神駒——醉紅。
封野在景山大營當職時,怕醉紅影響戰馬的情緒,便一直將它放在凌霧山莊,他逃獄的時候自然不可能騎著這匹扎眼的天山馬王,這三年來,是燕思空在照料它。
燕思空還曾去山上找過封魂,但滿山尋遍也沒有那頭巨狼的影子,恐怕已經跟著封野離開了。於是,醉紅變成了封野留給他的唯一一樣東西。
醉紅的耳朵抖了抖,顯然是聽見聲音了,但並沒有理會。
燕思空走了過去,撫摸著它矯健的背脊,那修長地、起伏地肌肉像高遠的山脈一般,充滿了令人敬畏的力量。
醉紅鼻子里發出不耐煩地哼聲,前蹄也煩躁地蹬著地。
燕思空用手指順著它粗硬、濃厚的鬃毛:「生氣了?」
除了封野和他之外,醉紅不讓別人騎。這些時日他忙得抽不開身,已經有月余沒來看它,它許久沒有跑上一跑,憋壞了。
這小脾氣,像誰呢?
封野養的狼,像他,封野養的馬,也像他,燕思空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可憶起當年他為醉紅取名時的種種,他的笑容又慢慢消失在了臉上。
那時,封野尚年華張揚、意氣風發,胸中翻湧的是凌雲壯志,眸中盛放的是萬里河山,彷彿有無盡的時間為理想馳騁,彷彿摘星攬月,披荊斬棘,無所不能。
七年過去了,一切面目全非。
誰不望一生是少年。
燕思空輕輕將額頭抵在了醉紅的身上,閉上了眼睛,那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令他的皮膚感到微微地顫動,是那麼鮮活。
他解開韁繩,翻身上馬,駕著醉紅跑出了馬廄,朝著廣袤的草場盡情賓士。
他忘不了第一次騎上醉紅,那速度嚇得他臉色發白,但只要背後抵上那溫暖、寬厚的胸膛,他頓時就安心了。
如今呼嘯而來的狂風如刀子般凌遲著他的身體,而他背後一無所有。
他總是得到又慘烈的失去,最後,一無所有。
——
回到家中,燕思空腳步有些虛浮,醉紅並非常人可以駕馭,每次帶它跑上一跑,感覺都去了半條命。
此時夜已深,雖然疲憊不堪,但他還有正事要做,他走向那個他三年不曾踏足的庭院,敲了敲他不曾碰過的那扇門。
萬陽含糊地聲音響起:「誰?」
「我。」
屋內頓時沉默,半晌,燭火亮了起來,萬陽打開了門,她披著外衣,一頭秀髮垂肩散落,面上不施粉黛卻清靈動人,此時她美眸閃爍,顯然是緊張的:「你想做什麼?」
燕思空拱了拱手:「我有一事想求殿下。」
萬陽猶豫了一下:「進來。」
進了門,燕思空掩上門,萬陽後退了幾步,她雙手用力揪著桌沿,戒備地瞪著燕思空:「你想做什麼。」
「殿下放心,我不敢不敬。」燕思空單刀直入地說道,「殿下想救封野嗎?」
萬陽一驚:「你、你說什麼?」
「殿下若想救封野,便幫我一個忙吧。」
「說清楚。」
「陛下心中雖然顧忌封野,但卓勒泰更讓陛下輾轉難安,所以如今大部分兵力都已投注遼東,湖廣地區,劉安平將軍已調集大軍要去平叛。」
萬陽靜靜看著燕思空,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劉安平將軍手中兵力雖然遠不及遼東,但有堅城、險水、盈糧,此前封野連連得勝,是因為沒打水戰,他連像樣的戰船都沒有,是打不過劉將軍的水師的,所以我料想,他會轉戰河套。」燕思空將自己的猜測告訴了萬陽。
萬陽思索片刻:「你說的不無道理,可這樣一來,父皇只會更忌憚他,你要怎麼……救他?」
「我打算向陛下請命,親自帶兵去平叛。」
萬陽杏目圓瞪:「你?你瘋了嗎?我表哥十四歲帶兵,素有天生神將之名,你一個書生,你能平什麼?」
「善戰者,不戰而屈人之兵,我不是去跟他打仗,我要去勸降。」
萬陽蹙起一對柳葉般的眉:「勸降……你與表哥交惡,你去勸降?」
「我亦與他曾經交好,放眼朝野,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手上有他的愛馬,還有……你。」
「……我?你想求我什麼?」
「我想求殿下……」燕思空頓了頓,「假裝懷孕。」
萬陽臉色驟變,指著燕思空,顫聲道:「你……」
「一來,陛下會對我更加信賴,二來,封野念及此,至少不會一見面就殺了我,三來,殿下也不用再受陛下和賢妃娘娘的指摘了。」
萬陽咬牙道:「你好大的膽子,皇室血脈你也敢做偽,這要是被查出來,你吃不了兜著走!」
「這孩子姓燕不姓陳,不分陳家一田一畝,再者,只要陛下配合,便可天衣無縫。」燕思空真正的目的,是擔心閹黨東窗事發,他罪責難辭,就算昭武帝有意想放過他,也難以服眾,但若萬陽「懷孕」了,便多了一道保障。不過現在他不能告訴萬陽,否則萬陽很可能壞他事。
「天衣無縫?你要去哪兒弄個孩子來?」
「這個殿下不必操心,時日到了,我自會命人抱來一個嬰孩,殿下喜歡,就放在身邊養著,不喜歡,燕家也虧不了他。」
萬陽低著頭,貝齒緊咬著下唇,心中十分掙扎。
「殿下,這或許是唯一可能救封野的機會。」
「儘管你說得頭頭是道,可你這人太過姦猾,我不知道你葫蘆里到底賣得什麼葯,我總覺得……」萬陽微眯起眼睛,「你還有什麼瞞著我,你這些日子早出晚歸,到底在忙活什麼?」
燕思空苦笑:「我每日天未亮就要上朝,深夜還要處理公務,不早出晚歸倒是奇怪了。」
「若你……當真能去找表哥,你有幾分把握說降?」
「只有三分。」
「只有三分?」
燕思空嘆道:「封野是何其剛烈之人,他懷揣血海深仇,如何能善罷甘休,但眼下謝忠仁已經入獄,只要將一切都推到閹黨頭上,讓封野大仇得報,或許尚有轉機。」
萬陽冷笑:「我看明白了,謝忠仁剛剛入獄,你就要見風轉舵了,燕思空,你真是個……」侮辱之言就在唇畔打轉,她卻猶豫要不要吐出。
燕思空不卑不亢地說道:「殿下說得對,如此一來,我更要賣力平息狼王之亂,他日閹黨一倒,我才不至跟著陪葬。」
萬陽怒道:「隨便你!但若此事敗露,我可不會為你求情。」
燕思空深深一鞠躬:「多謝殿下。」
——
謝忠仁入獄的第三天,趙傅義就聯合孟鐸等重臣在早朝之上彈劾他,羅列多項罪狀,直指遼東今日的殘局皆由他和韓兆興一手造成,也提起了韓兆興的前任總兵被二人設計逼走,和構陷廣寧守備元卯搶奪戰功之事,但這兩件事已過去太多年,難以考證,且在二人擢髮難數的罪證之中,毫不起眼。
這彈劾來勢洶洶,咄咄逼人,但閹黨也早有準備,此時謝忠仁已經下獄,閹黨真正到了生死存亡之際,為了自保,定然是拚命掙扎,而孟鐸等人則死咬不放。
而萬陽公主已有三月身孕這件事,就像投入風波洶湧的大海的石子,甚至沒有激起什麼浪花,但這一枚重要的棋,燕思空已經悄悄走出去了。
就在兩派斗得不可開交之際,趙傅義正式啟程,赴任遼東總督,為風雨飄搖的大晟王朝抵禦北境蠻夷。而不久傳來消息,封野果然如他所料,帶著七戰七勝的神績震懾天下后,放棄了富饒的江南,轉而帶兵挺向西北。
而焦頭爛額的昭武帝愈發依賴燕思空,就謝忠仁如此處置一事,幾次三番找燕思空商議,燕思空先讓謝忠仁在獄中修書一封,勸韓兆興為趙傅義做內應,立功贖罪。
這封信能湊效的可能微乎其微,只是昭武帝念及謝忠仁服侍多年、又已如此老邁,不忍心殺他,所以想藉機留他一條生路。
燕思空知道這封信到了趙傅義手上,會是怎樣的結果,也知道昭武帝每日面對群臣的憤怒,已經心生畏懼,堅持不了多久了。所以每次與昭武帝商議,他都悄無聲息地更逼近一步,他在等著,等著昭武帝心力憔悴,對謝忠仁的憐憫漸漸被消磨殆盡。
直到有一天,昭武帝說了一句話:「朕累了,朝廷如此烏煙瘴氣,可還是朕的朝廷?長此以往,都不必等那蠻夷叛賊來謀朕的江山……」
燕思空知道時機已到,跪拜在地,誠摯地說道:「臣願為陛下分憂。」
「你如何分憂?」昭武帝有氣無力地說。
燕思空沒有說話,在昭武帝看不到的地方,他面上布滿陰寒之色。
處心積慮,不擇手段,就是為了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