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燕思空得到消息,立刻趕到顏府,府中一片愁雲慘淡,顏子廉的長子正在指使家僕收拾行李。
「顏兄。」燕思空走了過去,「顏兄這是何意啊?」
顏未明與他互施禮,嘆道:「家父病重,一旦……那閹賊豈會放過我顏家,我正遣散些家僕,把親戚送回鄉下老家,以備變故吧。」
顏子廉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為人和善,但精明不足,在禮部任個閑職,小兒子貪圖享樂,至今考不中進士,還給顏子廉惹過些麻煩,早被趕回老家了。
顏未明也算有自知之明,士族與閹黨積怨已久,顏子廉一倒,謝忠仁定會趁機報復的。
燕思空只得拉住他的手安慰道:「顏兄切莫自亂陣腳,老師乃三朝老臣,位居宰輔,為大晟江山立下過汗馬功勞,若病老之際被過河拆橋,豈不令文武百官心寒?老師德高望重,門生故吏遍天下,絕不會任人欺凌。」
顏未明苦笑道:「話雖如此,可陛下如今對我爹……」
「顏兄放寬心,好好照顧老師,如今內閣有霍閣老,還輪不到閹黨興風作浪。」燕思空看了看那些行裝,「不過,將親眷們送往鄉下避避風頭,是明智之舉。」
顏未明點點頭,緊抓著燕思空的手:「思空,我爹對你最是賞識,你可定要幫我們顏家啊。」
「顏兄放心。」燕思空鄭重道,「老師的知遇之恩,空沒齒難忘。」
拜別顏未明,燕思空在僕人的帶領下,往顏子廉的主屋走去。
一路上,他額上青筋突突直跳,適才他狀似成竹在胸地安慰顏未明,心裡怕是比顏未明更沒有底。
顏子廉病倒,由內閣次輔霍禮暫代首輔職,這霍禮是個只會做學問的老學儒,顏子廉選他做次輔,就是看中他的與世無爭,因而才能獨掌內閣大權,沒有了顏子廉,霍禮在內閣怕也不長久了。
老遠地,燕思空已經聞到了一股草藥味兒。
推門而入,那濃郁的湯藥混雜於沉悶的空氣,聞來極為不祥,看著卧榻上那鶴髮蒼顏的老人,燕思空呼吸一窒,心臟直往下沉。若說來之前,他還抱著一線顏子廉能好轉的希望,現在也徹底絕望了。
「老師……」燕思空悲切地喚了一聲,輕輕走了過去。
短短數日不見,顏子廉已經瘦得幾乎皮包骨頭,面如死灰,喘息微弱,昔日大權在握、雷厲風行的宰輔,如今不過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燕思空鼻頭酸澀。
顏子廉緩緩睜開了眼睛,見到燕思空,怔了好半晌,才點點頭,用暗啞地聲音說道:「你來了,我在等你。」
燕思空跪在塌前,無力地問道:「老師,你可感覺好些?」
顏子廉微微搖首:「這一次,好不了了。」
燕思空沉重地垂下了頭。
顏子廉道:「你們都下去。」
幾個下人都一一退了出去。
顏子廉奮力想要撐起身體,卻根本使不上力氣:「扶我……起來。」
燕思空小心翼翼地將顏子廉扶了起來,半身靠在軟墊上,又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顏子廉喝了口水,順了順氣,才將雙毫無神採的眼眸移向燕思空,「思空,你我心知肚明,我大限將至了。」
燕思空搖著頭:「老師定能好起來。」
「不必說這些無用的話,我與你有要事相商。」
「學生聽著。」
顏子廉深吸一口氣,聲音開始顫抖:「我……比那閹賊長了六歲,死在他前面,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實在心有不甘,不甘……不甘於壯志未酬身先死……」
燕思空雙手死死揪住了被角。
「我二十二歲金榜題名,為官四十餘載,輔佐過三任天子,剛入仕時,乃我大晟的鼎盛年代,先帝的英明仁愛令萬民敬仰,先帝的文治武功令四海臣服,那時的官場,風清月白,少有不正之氣……」顏子廉的眼神突然煥發出光芒,想必他眼前已經再現了當年的輝煌昌盛。
燕思空曾從史書與文獻上,領略過大晟的開平盛世,那時每年來中原朝拜的海內外番邦夷族,就多達近百,國庫充盈,擁兵百萬,民間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可興許是盛極必衰,興許是承平日久,武備日馳,晟明宗英武一世,獨獨短命,他一薨,晟文宗繼位,國運急轉直下,丟了河套,肥了瓦剌,至昭武帝繼位,更是驕奢荒誕,寵信宦官,再失遼北,幾十年來,中原地區戰火不斷,百姓苦不堪言,國祚已是岌岌可危。
顏子廉眸中的光彩便如迴光返照一般,很快就消散了,他又回到了現實:「可惜啊,你沒有機會親眼看一看那樣的大晟。」
燕思空能清晰地感覺到顏子廉那極端地痛心,他的一生,都希望復興晟室,重現輝煌,可憑他一人,實是無力回天。
「先帝錯失河套,我人微言輕,無力勸阻,陛下放棄遼北,我尚不是閣臣,拚死諫諍,也於事無補。」顏子廉說著說著,已是老淚縱橫,「如今我身為百官之首,竟又不能阻止奸佞構陷忠良,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他們自毀長城,作踐我大好江山,我一生之大志,都在悔恨與無力間被消磨殆盡,你說,你說……後世會如何寫我?」
燕思空含淚道:「若沒有老師苦苦支撐,砥柱中流,這江山早已面目全非,貶褒毀譽,自在人心。」
「自在人心……」顏子廉苦笑著頷首,「自在人心啊。」
「老師定是能名留青史的一代功勛賢臣。」
顏子廉擺擺手:「罷了,我從前以為自己很在乎身後之名,臨到末了,又不很在意了,我心裡想的,只有我未完之事,挂念的,只有我大晟江山,個人的是非功過,又算得了什麼。」
「老師……」
顏子廉看向燕思空,聲音有氣無力:「思空,我今日與你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要牢牢記得。」
燕思空定定地看著他。
「我若走了,陛下再無顧忌,封家恐怕就沒救了,你萬事早做打算。」
燕思空沉重地點點頭。
「閹黨也會接機反撲,打壓我派,斬草除根。」顏子廉嘆道,「你從前對謝忠仁尚有利用價值,現在你身為我的門生和太子侍讀,定是他第一個要剪除的,你可明白。」
「學生明白,學生不懼他。」
「你不可不懼他。」顏子廉抓住燕思空的手腕,「你年輕有為,足智多謀,在為師心中,只有你能夠完成我未完的大志,封家和太子,如今也全都要仰仗你了,你萬萬不能出事。」
燕思空神情複雜。
仰仗他?他已沒有封家可以仰仗,眼看也快要沒有顏子廉可以仰仗了,他也不知道顏子廉一走,他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這場與謝忠仁的爭鬥,他們敗了,敗得元氣大傷、敗得損失慘重。
顏子廉看透了他的心思,輕聲道:「思空,你還年輕,只要你活下去,就有希望。」
燕思空黯然苦笑:「學生定會努力自謀生路,承繼老師的衣缽,完成老師的遺志。」
「你要如何自謀生路?」
燕思空沉默了,他甚至不知道謝忠仁會如何幹掉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顏子廉道:「如今能保你命的,只有一途了。」
「什麼?」
「萬陽公主。」
燕思空怔了怔。
「你若能順利成為駙馬,一來,可保你身家性命,二來,只要婚期定下,必然是秋季以後,在此之前,皇太後年祭未到,而公主出嫁在即,均不宜執死刑,可以拖延上數月,令你做足準備。」
「老師……說得對。」燕思空皺眉道,「可是,陛下指不定已經想悔婚了。」
「未必,因封家一事,陛下與賢妃、公主之間已生嫌隙,倘若再將已定的婚事撤回,別說君無戲言,就是普通人家的父女,也不能這般作踐女兒家的名聲,何況陛下是真心疼愛公主的。」
「學生該如何做?去求陛下定下婚期?」燕思空意識到顏子廉雖然病重,但腦子絲毫沒糊塗,他指的這一條路,不僅僅是他的生路,也是封野的生路。
「陛下連我的話也不願聽了,又怎會理會你。」顏子廉握住燕思空的手,用那蒼老、虛弱的聲音緩緩說道,「你,要去求謝忠仁。」
燕思空僵住了。
「當時我們為了引謝忠仁上鉤,你與封野做了一齣戲,如今看來,是無心插柳了。」顏子廉正色道,「思空,若換做他人,我絕不會有此要求,因為我知道他們做不到,但是你,也許只有你能做到。」
燕思空的大腦出現短暫的空白,他是何等聰明,立刻領會了顏子廉的意思,喃喃道:「老師……叫我去求謝忠仁。」有些話顏子廉沒有說透,但他已經明白,顏子廉是叫他去「倒戈」。
顏子廉哀聲道:「思空,你說貶褒毀譽,自在人心,你可願意為了理想,忍常人所不能忍,苦常人所不能苦?」
燕思空定定地看著顏子廉,他很想告訴顏子廉,倘若換一個人,他為達目的,可以鞍前馬後給人當孫子,一個曾流落街頭、跪地乞討之人,還在乎什麼頂不了飽的尊嚴,可那是謝忠仁啊,那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謝忠仁啊,顏子廉讓他去像那條他恨不得生吞活剝的閹狗卑躬屈膝!
師生二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不期而會,就那麼沉默地對視了良久。
顏子廉雙眼昏花,逐漸要看不清燕思空的面孔,而燕思空,亦是渾身冰冷,目光有所渙散。
無數思緒糾纏,就像一隻狂獸在腦海中橫衝直撞,痛得他瞠目欲裂,若仇恨有形,早已將周遭的一切吞沒,可在這絕望的漩渦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小聲地提醒他,顏子廉說得對。
他需要駙馬的身份保全自己,他需要與萬陽公主的婚期,為封野爭取時間,他需要靠近敵人,找尋命脈,以期在未來的某一天,當他有足夠的力量,可以憤而執劍,一舉貫穿那骯髒的心,還冤魂清白,還江山太平!
為了那一天,他是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苦常人所不能苦,頂著天下人的恥笑與鄙夷,去向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搖尾乞憐?!
燕思空,你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