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封野垂下眼帘,濃密如扇的睫毛微微抖動著,他陰惻惻地說道:「若能讓皇上禪位,那便是皆大歡喜,太子對你極為信任,又年幼好控制,到時可將閹黨一網打盡。」
「對。」燕思空的呼吸有些躁動,胸口劇烈起伏了兩下,「殿下可趁機奪過京師衛戍兵權,主少國疑,他理所當然攝政,這陳家的天下,就在封家掌握之中了。」
封家抬起臉來,目光凌厲而充滿了野性:「恐怕顏子廉不會答應。」
「若要起事,必得老師的協助,這確實是個問題。」顏子廉要的是剷除奸佞,整治朝綱,絕對不是滅掉閹黨,又造出一個獨掌大權的攝政王。一旦此事被顏子廉知道,顏子廉立刻就能明白他們想幹什麼。
封野冷哼一聲:「顏子廉這隻老狐狸,既想讓我封家助他擊潰閹黨,又怕我封家坐大,什麼好處他都想占,天底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兒。」
燕思空很想說,站在顏子廉的立場,他不得不如此,縱橫捭闔、斡旋掣肘,他擔得起內閣首輔這頂沉甸甸的官帽,但當著封野的面,自己得盡量避免為顏子廉說話。
而站在自己的立場,他雖然敬重、感激顏子廉,卻必然將封野放在第一順位考量,除去他和封野的感情不說,只有封家執掌大權,才能為他報仇雪恨,更能讓他一展抱負,建立一個長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封野接著說道:「顏子廉連你都在防備,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他生怕你我勾結太深。」
「我看得出來。」燕思空道,「坐到宰輔之位,已不可能有全心信任的人了,我在他面前,也時刻是謹言慎行的。」
「就怕我們或許有逼宮的機會,卻被他察覺而阻撓。」
燕思空思索道:「其實此事的關鍵,或許不在老師,而在趙傅義將軍。」
封野點點頭:「趙將軍統領三萬衛戍軍,若有他相助,定能成事。」
「你對此人有幾分了解?他可曾是殿下的下屬。」
「確實,但已是十幾年前了,就算我爹親自出馬說服他,結果也難說。」封野想起什麼,「那個曾為我送信的祝蘭亭呢?他可是禁衛軍統領,又是太子武師,若得他相助,比趙將軍更有利啊。」
「祝家是皇太後娘家,如今的當家是陛下的親舅舅,外戚勢力不容小覷,但是,陛下對祝家恩寵有加,還將妹妹嫁給了祝家,祝蘭亭為人又正派。」燕思空搖搖頭,「他們完全沒有逼宮的理由,行不通的。」
「照你這樣說,祝蘭亭反而會成為此事最大的障礙。」封野眯起了眼睛,目露凶光。
「需從長計議。」燕思空道,「我還是認為應籠絡趙傅義將軍。」
「可現在我爹和我都出不了城,我連景山大營都去不了。」
燕思空想到了佘準的密道,他道:「若當真有需要,我有辦法讓你們出城。」
「真的?」
「真的。」
「那個佘准準備的?」封野撇撇嘴。
「對,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城,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燕思空笑笑,「我說了,他很有一套。」
封野不免有些吃味,但又不想讓燕思空看出來:「既然如此,或可一試。」
「現在最要緊的是殿下。」燕思空道,「一切就看殿下了。」
封野沉聲道:「我封家絕不會任人宰割。」
燕思空一時心情也很複雜,雖然若事成,便一勞永逸,但風險實在太大,一旦踏出那一步,或生或死,不能回頭,無論是他,還是封野。
封野將燕思空攬進懷中:「也不會讓人欺負你。」
燕思空唇角牽起一絲笑容:「我知道。」
——
馮闖將削減大同軍備的文書奏了上去,內閣很快票擬出了意見,再呈達御前。
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來,不僅僅是跟此事有關的一干人等,朝廷內外,也都在觀察、等待,畢竟封劍平是跺一腳山河震的人物,茲事體大,絕不亞於削藩,削藩能把梁王逼反,誰知道靖遠王又會如何應對呢?
這是一場暗流洶湧的博弈,是皇權與兵權的制衡,身在棋盤之上的人,一步走失,就可能滿盤皆輸,朝中那肅殺的氣氛,冷如二月的河水,令人心驚肉跳。
幾日之後,昭武帝秘傳顏子廉進宮議事,燕思空是後來才知道的,他本不該知道,但顏子廉親口告訴了他——在秘傳他議事的時候。
燕思空心中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他沉聲說:「老師可是有壞消息要告訴我?」
顏子廉點點頭。
「請說。」
「近日得到來自遼東的奏報,冬天來了,金人缺衣少食,又蠢蠢欲動,已經劫掠了我十幾個村莊,陛下以遼東形勢嚴峻為由……」顏子廉凝重道,「要從大同調兵十五萬去遼東,殲滅金人。」
「胡鬧!」燕思空騰地站了起來,此時他無法剋制胸口那團暴躁的戾氣,因為時任遼東總兵的,仍然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韓兆興!
「我已經暫時勸住了陛下,那遼東總兵韓兆興是謝忠仁的外甥,遼東總督膽小怕事,就是個傀儡,此舉實是為了掣肘封將軍。」顏子廉咬牙道,「我萬萬沒想到,謝忠仁胃口已如此之大,竟想染指兵權了。」
「他胃口再大,也是皇帝養出來的!」燕思空握緊了拳頭,「韓兆興昏庸無能,曾兩次敗於金人,就是給他再多的兵,也只是平白讓將士們去送死,當年的廣寧守衛戰……」
顏子廉頗意外:「你知道廣寧守衛戰?」
燕思空的嘴唇輕輕抖了抖:「聽說過。」
「你聽說過多少?」
「言傳……韓兆興為了搶功,陷害了當時的守備。」
「哎,是趙將軍與你說的吧。」顏子廉搖搖頭,「已經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怕也只有趙將軍記得。」
「……」
「韓兆興何止陷害了廣寧守備,在他之前的遼東總兵,也是被他和謝忠仁構陷,心灰意冷之下辭了官,若非如此,擎州怎會失守,我們又怎會丟掉遼北七州。」
燕思空聽得此言,渾身發抖,他到現在才知道,韓兆興和謝忠仁這對狗賊,不僅害死了他的養父,還害死了他的親生父母,他們害得他兩次家破人亡!
顏子廉看出燕思空的異樣:「思空?你怎麼了?」
燕思空狠狠用指甲頂入掌心的嫩肉,試圖用疼痛克制住要崩壞的情緒,他輕聲道:「同樣是寵信奸佞,先帝失河套,陛下失遼北,分別讓瓦剌和金國壯大,這是大晟自建國以來最大的錯誤,江山自此衰弱,我……痛惜啊!」
顏子廉也是痛心疾首的樣子:「所以我們決不能讓陛下重蹈先帝覆轍,一錯再錯了。」
「可陛下聽信了謝忠仁的讒言,為了削弱靖遠王,竟要把十五萬兵權給韓兆興?這該如何是好,老師,該如何是好?」
「陛下現在只有兩個打算,要麼削減十五萬的軍備,逼迫封將軍裁軍,要麼將十五萬的大軍調往遼東。」顏子廉一臉疲倦地搓了搓額頭,「但他又擔心此舉會徹底激怒封將軍,所以找我密談,一是想通過我探探封將軍的態度,二是想讓我去規勸封將軍。」
「我看調兵是假,裁軍才是真,謝忠仁知道我們必然不會同意調兵,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裁軍,倘若真的調兵了,那更是稱了他的心意。」燕思空惡狠狠道,「這閹狗陰險狡詐至此!」
從前燕思空一直躲在暗處給閹黨使絆子,從王生聲到葛鍾再到文宥遲,因為我暗敵明,前面還有顏子廉擋著、封野助著,他都成功了,這一次,他雖然還在暗處,卻是他們和謝忠仁最直接的交鋒,而他也終於直面了謝忠仁的厲害,這個胸無點墨的閹人,能從一個卑賤的小內監坐上司禮監掌印太監之位,並深得皇寵,智謀手段當真過人,此人已將皇帝玩弄於股掌,他們當真進退維谷,錯一步就是深淵。
「我與他鬥了大半輩子,倘若他好對付,何至有今日的局面。」顏子廉長嘆一聲,「我暫時不敢告訴封將軍,你與封家近面,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若告訴封將軍,恐怕……」燕思空搖搖頭,肯定地說,「封將軍不會同意的,無論是裁軍,還是調兵。」
「他若不同意,就是抗旨。」
燕思空沉默了,他並非無言以對,只是在斟酌,若將逼宮一計告訴顏子廉,顏子廉會作何反應,若顏子廉同意,那自然是好,若不同意,他就完了。思來想去,他還是沒敢冒這個風險,他必須進一步試探顏子廉的底線。
「思空。」顏子廉喚了燕思空一聲。
燕思空被迫抬起頭,看向顏子廉。
顏子廉老態畢現,唯有那對眼眸依舊犀利:「他會抗旨嗎?」
燕思空心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