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齋禁的一個月,本是風平浪靜,誰也不會在國喪之時去觸皇帝的霉頭,人人都安分守己。
可就在齋禁將要結束的最後一天,卻出了大事。
那夜,天降暴雨,雷電交加,一道接著一道地閃雷若劃破蒼穹的利劍,炫耀了整片夜空,悶雷聲更似神鬼降臨,有萬鈞之勢,震蕩著天地,令人坐在屋中,都瑟瑟發抖。
那雨就像天漏了洞一般,足足下了大半晚,燕思空和阿力一夜沒睡,因為家中低洼處聚了水,若不往外導,怕是要進屋了。
第二天,他拖著疲倦的身子去衙門,聽到了一個令人心慌的消息。
昨夜的閃雷,將北郊山上一株百年老樹劈斷了,那老樹倒下的位置,不偏不倚,剛好是皇太后新下葬的陵墓。
於是今早昭武帝罷了朝,傳喚禮部尚書和鴻臚寺卿問責。
天雷自古被視為上蒼之威,帶有懲罰奸惡、不軌的意味,如今皇太后剛剛入殮,就被天雷劈死的樹壓了陵墓,這是何等的凶兆。
朝中議論紛紛,多為憂心之言,已有不少聳人聽聞的流言傳入燕思空耳中,但他僅是聽聽,對此緘默不語,他深知禍從口出,什麼時候都不能亂說話,尤其是這非常之時。
雖然燕思空並不信那些撮土焚香的道士,也不信倒了區區一棵樹就會殃及國運,但他知道此事之厲害,定會牽連不少人,首當其衝的就是禮部和鴻臚寺,這可大多都是顏子廉的人,閹黨必藉機群起而攻之。
當日晚些時候,為太后陵選址的道士就被下了獄,顏子廉緊急入宮,為禮部尚書和鴻臚寺卿求情,還不知倆人要受什麼責罰。
第二天早朝,奏摺如雪花一樣飛了出來,一半在彈劾,一半在解釋天意,想要安穩人心。
面對聖怒,年事已高的鴻臚寺卿懇請致仕返鄉,禮部尚書則被貶黜到了地方做知府,終其一生,怕是無望回京了。如此不算,昭武帝下令要追查所有參與籌辦太后喪禮的人等,一律嚴懲。
於是短短一月之內,或降或革了十幾名吏員,那道士也被殺了頭。
若此事僅是降職罰俸、殺一兩個道士,該算是「善終」了,雖然接連失去了禮部尚書和鴻臚寺卿,但顏子廉仍有能力將自己的人推上去,至多是與謝忠仁拉鋸一段時間。
可當顏子廉要求密會時,燕思空隱隱有了種不詳的預感。
在茶樓見到顏子廉時,燕思空與封野都從他凝重的神色上感知到了什麼。
「老師可是為了許尚書……」
「不是。」顏子廉口氣緊迫,甚至沒讓燕思空說完一句話,「他走了就走了,無傷大體。」
燕思空和封野對視一樣,因為顏子廉的樣子太不尋常了。
顏子廉重重換了一口氣:「今日,謝忠仁不知從哪處找來了一個傳說是不出世的大師,說降雷是不祥之兆,因太后之凶禮禮數不周,上天降怒,恐會傷及國祚。」
「簡直一派胡言。」燕思空冷聲道,「這勞什子大師妖言媚上,也該拖出去斬了!」
封野皺眉道:「陛下……信了?」
顏子廉凝重道:「不好說。」
倆人都等著顏子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們知道,下面的話才是正題。
「無論陛下信不信,陛下已決定要將太后之喪禮升為國喪。」顏子廉看著倆人,語氣沉重,「明日就要下旨,一要遷墓,二,要千里之內的所有藩王,即刻回京弔唁。」
倆人頓時雙目圓瞪,一股寒意直衝入體內,臉色瞬間煞白。
顏子廉閉上了眼睛,彷彿一下蒼老了許多:「這恐怕是陛下與謝忠仁設下的計,利用此事,昭靖遠王回京。」
封野握緊了拳頭,有些無力地爭辯道:「我爹是異姓王。」
「異姓王也是王。」顏子廉沉重道,「沒想到躲過了京察,又迎來了弔唁,這次封將軍若再拒絕回京,便是第三次了,我恐怕……」
燕思空只覺大腦有短暫地空白,心頭也慌亂不已。
是啊,若這次再拒不回京,便是第三次了,一次是慶功大宴,昭武帝暗下中旨,一次是京察大計,按律封劍平該回京述職,這一次,就算是有萬千借口,就算昭武帝再軟弱昏庸,也不可能容忍一個明擺著有反心、更有反力的臣子,刀架在了脖子上,誰能安然處之?
何況,即便昭武帝能忍,群臣也不能忍,天下人亦會口誅筆伐,手握重兵而拒不回朝,定是意圖謀反啊!
封野拱手道:「閣老,如今該怎麼辦?」
顏子廉搖搖頭:「明日就要下旨了,陛下意已決,不可能收回。」
「我爹若回京,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現在不必驚慌。」顏子廉道,「只要封將軍回來,向陛下表面忠心,陛下也不會過於為難,畢竟大同還要依仗封將軍,只是大同軍備,是必定要削減了。」
燕思空眯起眼睛:「老師,若靖遠王回京,真的僅是削減軍備嗎?我擔心……」
顏子廉抬起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陛下並非冷酷之人,也不會是非不分,何況封將軍是功勛名將,陛下此舉,就是為了削減大同軍備,拿回部分兵權。」
封野咬牙道:「大同養的三十萬重兵,並非白養的,沒有他們,如何守得住邊關二十餘載?削減軍備,豈不是自毀長城?」
顏子廉搖著頭,苦笑道:「陛下不會考慮這些的,他只知道瓦剌元氣大傷,大同不如從前那般緊張,豈會繼續養著那麼多兵馬?」
封野臉色陰沉不已。
燕思空拱手,懇求道:「老師可否再去規勸陛下?昭藩王入京,實在是興師動眾。」
顏子廉搖頭:「聖意已決,我說什麼都沒用了,陛下此舉,針對的就是靖遠王。」他看向封野,嘆息道,「世子,讓封將軍回京吧,為今之計,只有交出部分兵權,方可令陛下安心,難道封將軍真的要忤逆聖旨嗎?」
封野抿著唇,沒有說話,只是額上青筋暴凸,顯然心緒十分煩亂。
顏子廉站了起來,語重心長道:「老夫身為內閣首輔,一心只望國泰民安,封將軍乃我大晟第一功臣,封家又要在未來輔佐新主,若封將軍回京,老夫用這條命起誓,定會維護封將軍,削減軍備一事,也會為封將軍據理力爭。」
燕思空在一旁看著顏子廉與封野隔空對視,那是一場無聲的較量,而二人心中都是波濤澎湃。他明白和理解顏子廉的立場,但他心底有個聲音十分清晰地告訴他,封劍平絕對不能回來。
言盡於此,顏子廉便先告辭了。
他一走,燕思空就顫聲道:「殿下若回京,恐怕凶多吉少。」
封野垂眼看著地面:「怎講?」
「你心裡明白,從殿下大敗瓦剌的那一刻起,陛下就已經容不下他了,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史不絕書啊。」
封野的眼神變得陰冷:「可顏子廉信誓旦旦。」
「既然陛下意已決,老師定會規勸殿下回朝,他不可能看著邊將謀反啊!可殿下一旦回來,倘若真出了事,老師也未必救得了。」
封野抬起頭,沉聲道:「我也不希望我爹回來,我也擔心出事,可也不能公開抗旨啊,你可有良策?」
燕思空來回踱步,深秋寒雨夜,他急得額上都冒汗了:「沒有別的辦法,殿下要麼回,要麼不回,不過這兩條路。」
「若回……」
「若回。」燕思空釘住腳步,死死地瞪著封野,神情詭異,「有可能就回不去了。」
封野的呼吸變得粗重:「若不回,豈不就是謀反?」
燕思空幾步走到了封野面前,慢慢蹲下,兩手攀著他的膝蓋,一雙眼眸泛著凜冽地精光,無聲勝有聲。
封野怔怔地盯了燕思空半晌,讀懂了他的意思,突然顫聲道:「你瘋了。」
燕思空一把抓住封野的手,緊緊地抓住,厲聲道:「我瘋了嗎?難道你心裡就沒底嗎?一個功高蓋主,名震天下,手握三十萬重兵,距京只有六百里,兩次拒不回朝的邊將,換做你是皇帝,你容得下嗎?」
封野雙目圓瞪,面如菜色。
燕思空亦是渾身顫抖不已。在今日今時之前,他做過很多足夠斬他一百回的事,並且十餘年來腦子裡想的都是這些事,但是他從來,從來沒敢想過那兩個字——謀反。
並非他膽子不夠,只是他有自知之明,殺掉幾個奸臣,和顛覆一個王朝,豈可同日而語,可是,就在此刻,在他突然意識到封家可能走投無路的時刻,他腦子裡出現了這兩個字,他本能地恐懼,更因為封家有這樣的實力,使得這兩個字恐能成真而狠狠戰慄著。
倆人一眨不眨地瞪視著對方,誰也不肯服輸,彷彿只要一個眨眼的猶豫,就再也鼓不起這樣的勇氣。
最終,還是封野移開了目光,他下顎的線條極為僵硬,喉結用力滾動著,儘管他說過諸如「我封家可讓天下改姓」之類的話,且不止一次,但他從未想過真的要做。
謀反二字,重如泰山壓頂。
燕思空也略微冷靜了一些,他啞聲道:「封野,我絕非危言聳聽。一切都由靖遠王定奪,但若封家決定……起事,我生死相隨。」
封野站起身,將燕思空也拉了起來,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我有些亂。」
燕思空緊握著封野的雙臂,給予他支撐的力量。
封野深吸一口氣,鎮定了許多:「即便我同意,我爹也不會同意的。」
「未必。」誰不想坐擁天下?
封野終於正視燕思空:「讓我想一想,想好了,我會給我爹去一封信。」
「要快。」燕思空加重語氣。
封野沉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