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又是一年鶯飛草長的春日。
燕思空還記得兩年前的這個時候,他在經筵上博得眾彩,之後不久的春獵,就再次見到了封野,那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至今都還清晰地藏在他腦海之中。
兩年過去了,時移世易,人是物非。
燕思空看著窗外競相爭春的草木,在這樣生機盎然的時節,卻只感覺到有一種腐朽的、危險的、灰敗的力量蟄伏於黑暗之中,隨時可能吞噬所有人。
他說不清那是什麼,但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一隻手突然按上了他的肩膀,他渾身一抖,只覺毛骨悚然,一把扣住了那手腕,往前拽去,神智瞬間歸位,他猛然想起來自己現在何處,馬上收住了力量,否則那手的主人就要被人扔出去了。
「哇呀!」耳邊傳來驚叫。
燕思空一把扶住了他,抬頭一看:「梁兄?」
來人正是梁隨。
梁隨驚訝地看著燕思空:「我、我叫你來著,你在看什麼?」
燕思空鬆開了他,恢復了常態,微笑道:「我在看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今日風和日麗,是賞春的好天氣。」
「賢弟好詩性啊。」梁隨揉著酸痛的手腕,「我以前怎地沒發現,你勁兒這麼大?」
「小時候常干農活。」
「你?干農活?」梁隨調笑道,「你這白皮嫩肉的,可不像干粗活兒的,就說你這手……」他隨意地翻開了燕思空的手,一眼就看到了掌心虯結的疤,頓時無話可說了。
那疤痕歷時久遠,不仔細看,也像是干粗活磨出來的。
燕思空攢起了手:「幼時家貧,可比不得梁兄。」
「哎,英雄不問出處,如你這般上不起私塾、請不起先生的寒士,尚能懸樑刺股、囊螢映雪地讀書、考取功名,豈不更叫人佩服?照我看,賢弟今日擁有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可千萬不要因出身而妄自菲薄。」
燕思空微微挑眉,笑道:「梁兄特意跑到衙門來找我,該不會是為了安慰我吧?」
梁隨笑道:「今日周兄又在百盛樓設宴,你可一定要賞光啊。」
燕思空苦笑道:「梁兄,我這些時日忙於京察,實在是抽不開身了,等京察結束了,我設宴賠罪可好?」
「思空啊,我可是連邀了好幾次了,周公子也很想見你,我們這幫兄弟以前常在一起吃酒,怎麼你去了吏部,當了准駙馬……」梁隨嗔怪道,「就這麼難見上一面了。」
燕思空不想得罪這幫世家公子,只好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
當晚,燕思空來到了百盛樓。
百盛樓是京城最豪華的酒樓,迎來送往的都是達官顯貴,對面便是煙柳巷,方便客人們吃飽喝足,再去尋歡作樂,當然,也可以把姑娘們叫過來,到了夜晚,華燈初上,歌舞笙簫,這裡就是城內最奢靡之所在。
燕思空來百盛樓的次數數也數不清,但他對這裡最深的記憶,始終是那日封野回京時,倆人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那匆匆一瞥。
後來他還問過封野,那日進城時,為何突然往樓上看,封野說,當時一陣心悸,總覺得樓上有什麼東西,令他必須抬頭,這大概便是心有靈犀吧。
燕思空下了馬車,特意站在封野曾策馬經過的地方,抬頭往上看去,晚間尚寒涼,並非開窗,他看到的,只是透出窗紙的橘色燈火,他自嘲一笑,信步走了進去。
周覓星愛排場,定的必然是在三樓的最奢華的幾間屋子之一,小二恭敬地領著燕思空上了樓,門一推開,一陣笑聲從內傳來,燕思空剛堆起笑臉,準備應酬,卻在看到屋內人時,僵住了。
那被圍坐於中間的,竟是封野!
封野似笑非笑地看著燕思空,目光有幾分冷意。
「哎呀,賢弟可算來了。」周覓星親自站了起來,走上前來拉住他的手,親密地說,「你我兄弟多日未見,我甚是想念啊。」
燕思空回過神來:「呃……周兄令小弟受寵若驚啊,我今日還在處理公務,所以晚了些……」他的目光再次飄向了封野。
「不礙事,不礙事。」周覓星拉著他,將他帶到了封野身旁,「來,你挨著我與世子坐。」
「這……」
「坐嘛。」周覓星瞧瞧在他耳邊說,「我做東,沒事的。」
燕思空想起梁隨早上來邀他時說過的話,再結合眼前的場景,大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從前他跟著梁隨應酬,在周覓星面前不過是個小弟,酒席之上,只能聽著周公子吹牛,但現在今非昔比,他已是吏部功考司主事和准駙馬,周覓星對他的態度自然不一樣,而今京察在即,周覓星的父親——順天府尹亦在京察範圍之內,周覓星同時宴請他和封野,是想藉機緩和倆人的關係,做個順水人情。
這算盤打得還算聰明,可惜周覓星並不知道他和封野之間真正的恩怨,哪裡是外界傳言的封野「苛求門第」。
燕思空被迫坐在了封野身邊,一桌子人都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看著他們。
燕思空輕咳一聲,準備巴結巴結封野,以倆人的品級與出身,理當如此。
周覓星卻是想得很周到,沒讓他尷尬,站起身,主動舉起杯:「來來來,人都到齊了,我周某必須得說上兩句。」
眾人紛紛應和。
周覓星恭敬地向封野躬了躬身:「我周某能有世子與宴,簡直是受寵若驚,這一杯,必須敬英雄出少年的世子。」說完乾脆地喝了一杯。
封野提盞與他對飲,笑了笑:「周公子客氣了。」
「這第二杯嘛。」周覓星笑看著燕思空,「我要敬我這位賢弟,如今已是燕主事、燕駙馬,未來必是前途無量啊,賢弟他日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可別忘了我們兄弟啊。」
燕思空起身,笑道:「不敢當,周公子與諸位兄弟都是才情兼備、豁達厚德之人,我燕某何德何能,與諸位相交,往諸位日後還要對在在下多多提點。」
倆人碰杯對飲。
兩杯酒下肚,周覓星大膽了一些,他看了看封野,又看了看燕思空,豪邁地大笑了兩聲:「第三杯酒,便是周某人今日設宴的目的,我呀,豁出這臉皮,邀來世子與燕賢弟,是因為聽聞二位為了萬陽公主賜婚一事,生了些隔閡。這世道浮浮沉沉,未來還需彼此多多幫襯,依周某拙見,二人曾是志同道合之知己,若為門第之別而有所嫌隙,豈不是太可惜了。」
眾人紛紛附和:「是啊,是啊。」
「世子便豁達一些吧。」
周覓星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封野的神色,續道:「第三杯酒,周某想同時敬二位,可否看在我薄面之上……」
「周公子。」封野微微偏頭,斜眼看著周覓星,皮笑肉不笑地說,「真是古道熱腸啊。」
周覓星臉色微變,但凡有耳朵的,都聽得出這話滿含譏誚,他一時有些難堪,舉著酒杯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
燕思空連忙站起身,拉住周覓星的手,感慨地說道:「燕某出身白屋寒門,而萬陽公主乃龍血鳳髓,我自認確是萬般配之不上,但陛下不以我卑賤,願將公主賜婚於我,陛下之洪恩,我願以身相報。但世子疼惜自己的表妹,知我門第貧瘠,言行粗鄙,怕唐突、委屈了公主,也是無可厚非,我對世子絕無一絲不滿、不敬。」
封野的拳頭在桌下握得死緊,他厭惡燕思空的虛偽。
燕思空和周覓星一同轉向封野,他恭敬而誠摯地說道:「無論世子願不願接納燕某,這一杯酒,燕某都要敬世子。」他說完,就要飲進杯中酒。
可封野卻突然伸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
那動作快到席上竟無一人看清。
燕思空的手被拽得一頓,杯中酒液卻一滴都未灑。
封野抬起頭看著他,目光凌厲。
席上鴉雀無聲,周覓星額上冒出了細汗,其他人更是大氣也不敢喘。
封野緩緩開口:「沒錯,我確實怕你唐突、委屈了我萬陽,他日萬陽下嫁於你,你可會對她好?」
燕思空心臟一震,輕聲道:「自然……燕某自然會。」
「會什麼?」封野逼視著燕思空,「說出來。」
「會……會與公主相敬如賓。」
封野嘲諷道:「夫妻之間,僅是相敬如賓?」
「還要相親相愛嘛。」梁隨自以為解圍地說道。
封野冷冷地剜了梁隨一眼,梁隨嚇得汗毛都豎起來了,封野重新看向燕思空:「我要聽你說。」
燕思空只覺渾身冰冷不已,難道封野是要逼著他,說出對萬陽的山盟海誓?
周覓星催促道:「賢弟,快說啊,世子要你幾句話,就可放心將公主交託與你了。」
燕思空與封野對視,倆人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最深的折磨與掙扎,可封野卻並不打算放過燕思空,就那麼死死地盯著,逼迫著,倔強地等待著一個他並不想要的結果。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胸中升起難言的憤怒與悲涼,他輕聲道:「我燕某,定會對萬陽公主愛惜疼惜,尊敬有加,不負陛下……和世子的託付。」他說完這句話,只覺心口悶痛不已,聲音都變得有些顫抖。
封野抓著燕思空手腕的那隻手陡然收緊,燕思空疼得臉色一白,卻生生忍著沒有做出異態。
封野鬆開了手,一雙眼眸像兩潭古井之水,幽深而無波無瀾,他低聲道:「如此……我大約可放心了。」
周覓星趕緊上來緩和氣氛:「哈哈哈哈,這就好,這就好了嘛,來來,大家一起舉杯。」
眾人紛紛舉杯,祝賀倆人「和好」。
燕思空強顏歡笑,在封野身邊如坐針氈,他甚至無法再去看封野的眼睛,倆人席間也並未說話。
眾人都看得出他們之間依舊緊張,周覓星便覺得這還還沒放開,於是酒過三巡,他從街對面的汀蘭閣叫來了十幾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