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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留下了療傷的藥物和乾淨的衣物,燕思空拜別了惠妃,又去探視陳霂。


  陳霂衣冠整齊,儀態端莊,身陷牢獄亦不露頹容,但在見到燕思空時,那瞬間激動和委屈的神情,還是出賣了他,他畢竟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先生!」


  燕思空跪了下來,重重叩首:「臣有罪。」


  「先生何罪之有,快起來!」陳霂隔著鐵欄,徒勞地伸出了手。


  「臣不能為殿下分憂,不能代殿下受過,只能眼看著殿下含冤受辱,臣……」燕思空聲音哽咽,「臣有罪。」


  陳霂眼圈一紅:「先生快起來,離我近一點。」


  燕思空抬起了頭,跪爬了過去,剛湊近那牢籠,陳霂就伸出了手,抱住了燕思空,雙臂還在顫抖。


  燕思空潸然淚下,以袖輕拭著淚水:「殿下可還好?凍著了嗎?餓著了嗎?」


  「我無妨,我娘呢?」陳霂殷切卻又憂懼地看著燕思空。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娘娘……」


  「我娘怎麼了?」


  「娘娘受了點傷。」


  「他們敢對我娘用刑!」陳霂瞠目欲裂,惡狠狠地說,「他們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太子!」


  燕思空道:「娘娘是受了震懾法威的鞭十之刑,只是皮外傷,我知道殿下委屈,但此時情勢危急,殿下不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


  陳霂一口銀牙將要咬碎:「敢對我娘用刑……」他雙目赤紅,「小的時候,我母子在宮中受盡冷落欺凌,沒想到我已是儲君,卻還是保護不了自己的母妃,先生,我……我怎麼如此沒用啊。」


  燕思空緊緊抓住陳霂的手:「殿下萬不可妄自菲薄,殿下是長皇子,是我大晟名正言順的未來國君,正因為殿下無可挑剔,才惹來小人陷害。我和老師、沈兄、世子以及許多賢臣,都在為殿下和娘娘的清白與安全奔走,殿下不要喪失了信心,待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天,定能匡扶正義,撥亂反正。」他眼眸犀利,低聲道,「懲戒那些卑賤小人。」


  陳霂恨道:「可我如今身陷囹圄,冤屈加身,父皇……一直都想廢了我吧。」他輕輕咬住了嘴唇,啞聲,「他從來不想立我為太子,現在正好找到機會,一定會廢了我的。」


  「廢立太子涉及國本,豈能兒戲,只要殿下與娘娘是清白的,陛下也一定會以大局為重。」


  陳霂譏誚一笑:「先生這話,怕是自己也不信吧。」


  燕思空握住陳霂的手:「無論如何,殿下要堅韌,帝王之路,本就非坦途,但殿下絕對不能放棄,不管發生任何事,臣等都在殿下身後,隨時準備為殿下赴湯蹈火。」


  陳霂道:「我不會放棄,我若放棄,我母子二人便連容身之處都沒有了。」


  燕思空沉重地點點頭,低聲道:「明日一早,太后就會知道此事,陛下迫於壓力,一定會放了你們的,殿下已委屈了這麼多年了,就再委屈一晚。」


  陳霂苦笑道:「這一晚,只是開始罷了,離陳案離京就藩,還有兩年多,他們定會用盡手段迫害我。」


  「殿下並非孤軍作戰。」燕思空深邃的眼眸坦誠地看著他,「我們不會坐以待斃的。」


  陳霂回握住燕思空的手,咬了咬牙,目光堅毅而果敢:「先生放心,我絕不會退縮。」


  燕思空欣慰道:「有殿下這一句話,臣等必披肝瀝膽。」


  陳霂感動地說:「先生對我情真意切,我希望先生能一輩子做我的老師,哪怕有一天我當了皇帝,也要先生助我治理天下。」


  燕思空拱手道:「臣,萬死不辭。」
——

  離開監牢后,燕思空一路思索著對策。


  就算陳霂母子能度過此次的危機,但以太后的狀況,恐怕保不了他們第二次,要將陳霂托上皇位,必須得剷除更多的障礙,比如文尚書,比如二皇子。


  相信顏子廉也想到了,雖然倆人尚未來得及商量,但明年的京察大計,定然要想辦法在文尚書身上做做文章,只是此人德高望重,並不好撼動,那麼,二皇子呢?


  燕思空算了算日子,佘准應該已經回京了,若干脆殺了二皇子,倒是能斬草除根,但一是大內守衛森嚴,就算是佘准,恐怕也難以成功,二是若二皇子真的遇刺,昭武帝一定第一個懷疑陳霂,而祝蘭亭更是腦袋都保不住。


  有什麼辦法能徹底為陳霂開山辟路呢……


  燕思空一路思索著,回到了家。


  他剛進家門,看到阿力的眼神,就知道是封野來了,他吩咐道:「備點酒菜。」


  阿力比劃著,早已準備好了。


  燕思空點點頭,示意他回屋,便徑直往主屋走去。


  推門而入,一股暖意頓時撲將而來,驅散了他從外面帶回來的春寒,他看到封野正坐在爐邊烤手,桌上擺著溫好的酒,和還四散著香味與熱氣的飯菜,這幅畫面就像過去許許多多個平凡的夜晚一般,令他的心也熱乎了起來。


  然而封野轉過了臉來,表情分外冷漠,燕思空頓時清醒了幾分。


  封野站起身,坐在了蒲團之上,看了看矮桌上的飯菜:「吃了嗎?」


  燕思空搖搖頭:「你剛來嗎?」


  「嗯,吃飯吧。」封野倒上了兩杯薄酒。


  燕思空除履,盤腿坐在了封野對面:「我剛去探視太子和娘娘。」


  「如何?」


  「娘娘受了十鞭,不太好,太子尚可,可畢竟還是個孩子。」


  「他能不能熬過這關,便看他造化了。」封野抬眼看了他一眼,加重了語氣,「吃飯。」


  燕思空才回過神來一般,先喝了口酒暖暖肚子,才拿起酒菜,吃了起來。


  「我是不是從未說過,阿力做飯挺好吃的。」封野道。


  「以前似乎也說過。」燕思空想了想,「是我問你好不好吃,你應和來著。」


  這生疏而拘謹的氣氛,令燕思空感到有些難受,從前封野見到他——哪怕倆人只分開了一天,也是歡喜之情溢於言表,他知道他們之間隔閡愈深,回不到從前那般了。


  「等夕兒下嫁,就輪不到他做飯了。」封野面無表情地說,「皇上會賜你一座大宅子和一大堆僕人,你再也不用住在這冷清破落的房子里。」


  燕思空沉默著,不知如何回答。


  封野繼續說道:「那時,你的府上會到處都是人,我再也不能翻牆而入,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來找你,寒冬臘月,也不能抱著你互相取暖,因為你身邊躺著別人。」


  「別說了。」燕思空終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為什麼不能說。」封野輕聲道,「你很快就要做了,為何怕我說呢。」


  燕思空抬起頭,顫聲道:「你究竟想讓我怎樣?」


  封野麵皮抽動,明顯在隱忍著什麼,那複雜到難以歸結的情緒充斥著他深邃的雙眸,他拳頭緊了又松,最後,他拿起了桌上的酒盅,一飲而盡,沒再接話。


  倆人之間陷入了冷凝般的沉默,燕思空一口一口地吃著飯,味同嚼蠟,他突然之間就悟了,什麼叫做咫尺天涯。


  半晌,封野放下了碗筷,換了一種尋常的口氣:「就算他們度過此劫,也不能高枕無憂,文宥遲和謝忠仁是不會罷休的。」


  燕思空忍著心中的不適,打起精神道:「是。」


  「除非除掉文宥遲,文貴妃若沒了靠山,她再得寵,也翻不出花樣。」


  「我和老師也想砍掉這顆毒根,京察大計便是一次機會,但文尚書行事謹慎,德高望重,難以捉到把柄。」


  封野道:「文宥遲身為兵部尚書,與我爹素有往來,此人掌管軍備開支,雖然他不敢明著剋扣我爹的軍備,但暗裡沒少假公濟私。從前戰事吃緊,尚且如此,如今大同太平,我爹的軍備必然要削減,這兵部掌握在別人手裡,始終不是長遠之計,若能換成我們的人,則是一箭雙鵰。」


  燕思空眼前一亮:「沒錯,如今大同無戰事,兵部定要削減軍備,文宥遲不除,靖遠王必然要被動許多。」


  昭武帝為了制衡靖遠王,今年肯定會大幅削減大同軍備,但怎麼削減,削減多少,要視人員和邊防情況而定,削減得太少,起不到壓制靖遠王的作用,削減得太多,恐怕把人逼反,皇帝自己當然不知道這個度,要由兵部去調查、核算、商議,最終的決定權,就在兵部,如此重要的位置,被外人佔據,便如脖子上橫著一把刀。


  他沒想到這點,但幸好封野想到了,這樣一來,倆人又能繆力同心,他還能得到靖遠王的助力,或許真的能剷除文宥遲。


  「此事我已密信給父親,待他回復,他與文宥遲打交道多年,定有文宥遲的把柄,只是文宥遲手裡亦有我爹的把柄,還需從長計議,不能讓他知道此事與我爹有關。」


  「那是當然。」燕思空看著封野,猶豫了一下,道:「謝謝。」


  封野別開了眼睛:「我這麼做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封家,為了太子,輪不到你說謝謝。」


  燕思空笑了一笑,充滿了無奈。


  封野站起身:「我來找你,就是為了此事,我走了。」


  「封……」燕思空下意識地開口,但挽留的話卻卡在了喉嚨,好險沒有出口。


  封野頓住了身形,似乎在等待什麼一般。


  「……風急夜黑,路上小心。」


  封野雙目一冷,頭也不回地走了。


  燕思空看著對面空蕩蕩的蒲墊,和那雙碗筷,在安靜到令人窒息的屋內呆坐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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