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秋雨知寒,一場大雨過後,天氣驟然冷了下來。
深夜的街頭,風兒凜冽呼嘯,席捲而過,飛揚的塵土迷得人睜不開眼睛,寒意堪堪打透衣衫,路上行人已是鮮見,就連巡街的禁衛軍,都收緊衣領,縮著脖子,神色匆匆。
街上一人裹著披風,頂風前行,步履不見絲毫地遲緩,那一身黑衣黑髮,暗夜之中就像一枚孤零零的影子。
走到一個早已打烊的當鋪前,他看了看四下無人,輕輕扣了兩下門,頓了頓,復又兩下,而後再兩下。
很快地,門被打開了,那人閃身進了屋。
「大人請去內室。」開門的人迎道。
進了屋,一名男子懶洋洋地半卧在貴妃椅上,正一口一個地往嘴裡扔葡萄,屋內燭火微弱,看不清面目。
「喲。」那男子眼前一亮,語帶譏訕,「燕大人竟親自下臨寒舍,草民惶恐啊。」
燕思空尋了張凳子坐下:「佘准,我今日來找你談正事。」
「你找我哪次不是正事?」那名為佘準的男子呵呵笑道,「當初可是你說,如無必要,你我二人不要碰面。」
「我已入朝為官,時刻都可能有眼睛盯著,自然要謹慎。」
佘准聳了聳肩:「今日你沒派你那丑仆過來,看來不僅是正事,還是大事啊。」
「不錯。」燕思空面色嚴肅,「靠信件說不清楚,我需要你親自去幫我辦一件事,不要交給底下的人,我不放心。」
「哦?」佘准挑眉,交疊的長腿放了下來,人也跟著坐起,燭火映照下,依稀能看到一張英俊而玩世不恭的臉,「說來聽聽。」
「我上次托你查的汀蘭閣花魁,記得嗎?」
「夜離嘛,自然記得。」佘准摸了摸下巴,「嘖嘖,那小娘子真美啊。」
「我已匿名給她送了多份禮物,現在我需要你去接近她,不管你用什麼方法,花多少銀子,成為她的常客。」
「哇,還有這等好事兒。」佘准笑道,「以何身份?」
「江湖人士,楚王門客。」
「目的。」
「不經意向她透露……」燕思空眸中精光畢現,「梁王多年來養兵鑄鐵,屯糧積銀,廣募賢士。」
佘准眯起了眼睛:「這是真的還是你編的?梁王想反?」
「有真有假,我四年前去荊州府,發現梁王的護衛人數遠超過藩王定員。」
佘准不自覺地壓低了音量:「那也不代表他想謀反。燕思空,你想幹什麼?」
燕思空淡淡一笑:「你可知現任兩湖總督是誰?」
「……葛鍾。」
「葛鐘身為封疆大吏,掌管兩湖二十一州兵政大權,梁王乃皇長子,只因非嫡出而不能承繼皇位,龍椅留給八歲小兒,都輪不到他坐,你說,這二人是不是可以一個有反力,一個有反心?」
佘准深吸了一口氣:「燕思空,你膽子可真大。」
「我不管他們想不想反,我幫他們『反』。葛鍾勾結閹黨,弄權斂財,陷害忠良,梁王目無法紀,搜刮民脂,欺田霸畝,此二人不除,兩湖百姓永無寧日。」燕思空冷道,「而且,葛鍾也是謝忠仁的人。」
佘准沉默半晌:「你知道我的,銀子給夠了,讓我做什麼都行。」
燕思空從懷裡拿出一個錢袋放在了桌上,頓時咣當作響,聽著就沉甸甸的。
佘准咧嘴一笑:「又有銀子,又能睡花魁,燕大人,下次有這等美差,儘管來找我。」
燕思空站起身:「我先走了。」
「你最近跟靖遠王世子走得頗近啊。」佘准戲謔道。
燕思空扭過頭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京城內外,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我給你銀子,不是讓你來盯著我的。」
「我耳目遍地,也不是故意要盯著你。」佘准皮笑肉不笑道,「怎麼,一提到那小狼王,你就不大對勁兒了,還念著青梅竹馬的舊情?」
「……有消息隨時知會我。」燕思空旋踵離去。
——
中秋過後,封野返回景山大營,許是軍務繁忙,倆人已有月余未見。
燕思空的生活照舊,最常出入於文淵閣與東宮,時不時也還有些應酬。他極善籠絡人心,來到京師不過兩年,結交了很多朋友,因他才貌雙絕,又是太子侍讀,在京師的公子名流中聲名大噪,很多人也都慕名想與他結交。
於是也越來越多的人想為他說媒,但他通通推說父母具往、婚姻大事要由恩師定奪,讓他們去找顏子廉,但凡這樣說了之後,便就沒了下文。
那日在東宮,連陳霂也不禁好奇起來:「先生,你為何還沒娶妻?」
「殿下怎也關心起這個了?」雖然他並不想娶妻,可其實他也好奇,顏子廉為何至今不給他說親。
「先生才貌驚世人,怕是天下女子都想嫁與你為妻,可你不但不娶妻,連個妾也沒有。」陳霂微眯起眼睛,曖昧道,「莫非……先生好男色?」
大晟不似前朝那般興好男風,但也並不避諱,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家中養個把男寵,並非什麼新鮮事兒。
燕思空笑道:「下官飽讀聖賢,心中有佛儒,胸中有宏願,只想輔佐殿下、陛下,開創太平盛世,建立澤被萬民之功業,娶不娶妻、納不納妾,有何緊要。」
陳霂噗嗤笑道:「先生才二十三歲,這番話說的怎地跟個老頭子一樣,你莫欺我年幼,說得這般冠名堂皇,你娶妻生子,也不妨礙你建功立業。」
燕思空無奈:「殿下說得是,下官也好奇呢,恩師一直不給我定親,也沒辦法啊。」
「我去與顏閣老說。」
「不可。」燕思空告饒道,「老師此舉必有目的,請殿下就不要操心了。」
「好吧。」陳霂眼珠子轉了轉,突然挨近了燕思空,一張稚氣未脫的俊臉上帶著幾分促狹笑意,「那先生究竟……好不好男色?」
燕思空上身不自覺地后傾:「殿下莫要取笑我了。」
陳霂哈哈大笑起來。
——
隔日去文淵閣的時候,看到顏子廉,燕思空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了陳霂的話。
顏子廉究竟為何不給他說親呢?難道是想挑選一個己派的士族,進一步拉攏他們之間的關係?親事在派系之爭中非常重要,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顏子廉還沒找到合適的人家。
再者,自新編史一案后,顏子廉對他時而如常,時而又有些冷漠,不知道是否在試探、考驗自己。
燕思空決定去問一問,他不喜歡這種心裡沒底的事,偏偏親事他多半是做不了主。
顏子廉見他進來,只是抬眼瞄了一下,就繼續看手中的公文。
燕思空朝他躬身:「學生見過老師。」
「坐吧。」顏子廉說完這句,就埋頭閱卷,不再理他。
燕思空也不著急,安靜地坐著,等待著。
過了足足快一個時辰,顏子廉方才釋卷,抬起頭來。
燕思空忙拱了拱手。
「你找我何事?」
「學生……有一事頗為費解,想請教老師。」
顏子廉眸中閃過一絲犀利地精光:「新編史一事?」
「呃,不是。」
「那是何事?」
燕思空做出幾分羞澀的模樣:「近日來,想給我說親的是越來越多了,我父母均已歸天,婚姻大事,自當由老師定奪……」
顏子廉冷笑一聲:「急著娶媳婦兒了?」
「不,學生若是急著成親,十六七歲便成了,學生只是好奇,老師為何通通推卻了說媒的人。」
「不瞞你說,兩年之內,你都不能成親。」
燕思空驚訝地挑了挑眉:「這……學生不明白。」聽到這話,燕思空心中頓時一片輕鬆。若真的成親,封野不知要怎麼鬧呢……可娶妻生子,乃人之常情,封野早晚也要成家,只是若這兩年不需為此事發愁,那便更好。
「你若想知道為什麼,便需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顏子廉那老辣的目光緊緊盯著燕思空。
燕思空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他突然意識到,顏子廉這段時間忽冷忽熱,可能在等著自己找上門來,當然不是為了親事,而是別的什麼……
「老師請問。」
顏子廉突然從堆疊的書卷下翻出一本,扔給了燕思空。
燕思空那正了一看,正是那本新編史第九卷的原稿:「這……」
「前幾日沈鶴軒來找我。」顏子廉道,「說出錯的那處,看起來頗為蹊蹺,令他心中有所疑慮。」
燕思空早料到沈鶴軒這種倔驢脾氣的人,眼裡容不得沙子,心中有疑,必要弄個明白,只是沒想到會直接去找顏子廉。儘管心中有些發緊,但他顯得很鎮定,「其實,沈兄之前也與我說過,我也覺那錯處有些不同尋常,又說不上哪裡不對。」
顏子廉眯起眼睛:「你也覺得蹊蹺?」
燕思空點點頭:「老師看出了什麼?」
「我將鶴軒罵了回去,此事已經翻篇,叫他不要再疑神疑鬼。」顏子廉沉聲道,「但是,我卻覺得他的懷疑是對的。」
「他……懷疑什麼?」燕思空小心翼翼地問道。
顏子廉頓了頓:「他懷疑那個『昭』字是被后加上去的。」
燕思空大驚:「這……」他忙翻開原稿,仔細看著那顛倒二字,「這……」
顏子廉仔細觀察著燕思空的反應,一時沒有說話。
燕思空搞突然抬起了頭來,臉色沉了下來:「老師,莫非是在懷疑我?」
這一劍來得太直太猛,顏子廉反而愣了一下,他道:「若此字真的是被后加上去的,文淵閣內每人皆有嫌疑,而自然是涉案的你們幾人嫌疑最大。」
燕思空站起身,恭敬地跪了下去:「學生沒能檢查出錯漏,深為失職,多虧老師與幾位大人鼎立想保,陛下才稍事懲戒。學生一小小翰林,寒窗苦讀十數載才得以侍奉老師左右,萬萬不敢拿自己的前程性命和皇家威嚴開玩笑,老師……著實嚇著學生了。」
顏子廉臉色緩和,語氣也變得溫和:「思空,快起來吧,為師只是想暗暗地查一查此事,並非真的懷疑你。再說這字是不是后加的,也無人知曉,就連那劉釗林自己,都不可能記得住自己寫了什麼。」
燕思空抹了抹額上的汗,這才站了起來,但神色已然有些惶恐。
顏子廉復又板起臉:「我與那王生聲,素來不合,他被貶,本是件大快人心之事。但是,我決不允許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瞞著我作怪,我宦海沉浮四十餘載,最忌這『不知情』三個字,一旦不知情,則容易所有事情盡失掌控,若釀成大禍,可能牽連諸多,後果難以預料,你明白嗎?」
「學生明白。」
顏子廉點了點頭:「你那親事嘛。」他撫了撫須,「思空,你乃王佐之才,是我最看重的後輩,假以時日,必定登閣拜相。但你乃寒士出身,根基薄弱,為師老了,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們這些小輩必定仕途坎坷,因此,你需要強大的親家。」
燕思空怔怔地看著顏子廉。
顏子廉笑道:「所以,我為你婉拒了所有親事,等一位公主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