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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天子壽誕,是舉國慶典,昭武帝性好奢靡,每年生日都要好生操持,今年逢四十齊整之壽,自然更不能含糊。


  天未亮,昭武帝就帶著所有家眷和滿朝文武,去天壇祭祀浴佛。同時,舉國上下禁屠一日,京師之內更是全城慶壽,宮牆之外,多設齋飯,布席於路,經數十里,來觀及就食者逾萬人。


  祭天儀式直到下午才結束,朝臣們也就頂著盛暑的大太陽站了足足五個時辰,有那年邁體衰的,暈過去了兩三個。


  燕思空站在很後方,一邊念著靜心咒,一邊盯著封野的後腦勺,他觀察到封野幾次三番轉過頭來尋覓什麼,定是在尋他吧,他就在心裡數著封野一共扭頭尋了幾次,竟也不覺得祭祀枯燥了。


  祭祀結束后,他們才返回宮中赴晚上的壽宴。


  此次昭武帝借壽誕之機,為黃河兩岸受水患之難的百姓祈福,因此壽宴是全齋宴。燕思空心中暗諷,壽誕所費少則幾十萬銀元,究竟怎樣能真正紓解黎民之苦,這昏君當真不知道嗎?

  回宮的路上,燕思空和梁隨并行,倆人閑聊著各自都準備了什麼壽禮。突然,燕思空就覺背後有人貼了上來,他警覺地剛要扭頭,就被一隻有力的手握住了肩頭,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那是一種自身的味道混合了淡淡的熏衣艾草的氣味,清爽得就像雨過天晴后的草原,每一叢綠都煥發著生機。


  燕思空轉過臉去,果見封野正笑看著他,夕陽之下,他的皮膚竟似玉一般通透。


  「哎呀,世子。」梁隨拱了拱手。


  封野頷首:「二位定是累了吧。」


  梁隨苦笑道:「還好,還好。」


  「燕大人,可否借步,幫我看看賀詞是否有疏漏?」


  燕思空恭敬道:「願為世子效勞。」


  封野拉著燕思空走到一邊,低聲道:「你今日到底站哪兒了,我一直在找你。」


  「你找我做什麼?」燕思空嘴角輕扯,心想,足足「找」了十六次。


  「我怕你熱暈過去,想派人給你送水。」


  燕思空失笑:「我哪有那般孱弱。」


  「你看你,曬得臉都發紅了。」封野低頭看了看他,「晚上多吃點,壽宴結束后就來找我,我送你回去。」


  「好。」燕思空問道,「那個斥候,可審出了什麼?」


  「瓦剌常年派人刺探,這次也沒什麼特別。」


  燕思空點點頭:「那就好。」


  「你就沒什麼想對我說?」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你是指……」


  封野撇了撇嘴,不太樂意:「你就沒想我?」


  燕思空憋著笑:「不過兩日未見。」


  封野摸了摸下巴,「那就是說,若是多日不見你就會想了?」


  燕思空終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我不能天天往返景山大營,所以,你平日見我的機會也不多,這樣你若還是不想我……」封野哼笑道,「我就真把你擄上山了。」


  燕思空看了看左右,輕咳一聲:「你小點聲。」


  封野咧了咧嘴,滿不在乎:「我會在城裡待上幾日,我去陪你。」


  「我為何要你陪?」


  「那你陪我。」封野霸道地說。


  燕思空哭笑不得。


  封野趁人不備,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壽宴結束來找我。」然後沖他眨了眨眼睛,面帶得色地走了。


  燕思空唇角微揚,整了整衣襟,大步踏入了保和殿。


  壽宴以聖訓開始,訓的並非是朝臣,而是自己,用的大抵是自謙之詞,譬如上感天恩、下撫眾生,身負重任而見己之不足云云。


  而後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謝忠仁詠頌昭武帝的績業,燕思空聽得一臉漠然,還要跟著大喊萬歲。


  之後便開始了舞樂宴席,朝臣們終於能松上一口氣,填一填餓了大半日的肚子。


  燕思空與左右同僚談笑風生,心中卻清醒地算計著,若是快馬加鞭,阿力現在差不多該到慶陽了。


  舞樂稍息,鴻臚寺官員兩手持著長長的禮單,朗聲逐一念起外邦、藩王和子臣們的壽禮,念到一個,小太監們就呈上一個,若是壽禮過於龐大,還要著人抬進來。


  當然,不是什麼人都有機會親自為皇帝獻上自己準備的壽禮,但之於太子卻是不可或缺的禮儀。當所有壽禮都一一展示給昭武帝后,陳霂才雙手托卷,躬著身,低著頭,恭敬地走了進來,跪于丹樨之前。


  「兒臣,恭祝父皇福如東海,萬壽無疆,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昭武帝今日心情大好,對著陳霂也有了笑顏:「霂兒平身。」


  「謝父皇。」


  許皇后笑道:「霂兒為陛下準備的是何寶貝?」


  宴席之上,數百官員的目光都落到了陳霂身上。


  陳霂挺起胸,俊美的少年身上帶著一股掩藏不住的貴氣,他不卑不亢地答道:「兒臣為父皇寫了一首詩。」


  席間一片驚詫之聲,今日的壽禮之中,不乏稀世珍寶,堂堂大晟太子,竟只做了區區一首詩,未免有些上不得檯面。


  昭武帝含笑不語。


  許皇后膝下無子,與二皇子的母妃常貴妃多年來明爭暗鬥,心裡自然是偏向陳霂的,她想起二皇子送的那九龍玉爵是何等昂貴,此時略有些尷尬。


  陳霂拱了拱手:「兒臣以為,父皇坐擁天下,抱攬江山,什麼奇珍異寶在父皇眼裡都不足稱道,父皇看中的必是心意,兒臣對父皇的孝悌之心、敬愛之情日月可鑒,此詩乃兒臣耗費數月寫就,惟願父皇與天同壽。」


  「哈哈,好。」昭武帝笑道,「來,霂兒,念給父皇聽聽。」


  陳霂不疾不徐地攤開了卷葉,清了清嗓子,朗聲頌念起來。


  此詩充滿著克制又含蓄的讚美,且富有真摯地崇拜,卻不過分諂媚,聽來叫人通體舒暢,偶爾用詞稚嫩,也瑕不掩瑜,直讓人感念陳霂的真情流露。


  一首詩詠罷,顏子廉帶頭擊起了掌,朝臣們自然不能不給顏閣老面子,也跟著鼓掌。


  燕思空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昭武帝面露喜色:「霂兒之學識大有進步啊。」


  顏子廉佝著身子離席,跪了下來,高聲道:「皇上,太子殿下這首頌詩,雖然構詞還略顯稚氣,但才情已不容小覷,最重要的是,此詩飽含真情與崇敬,且十分關注國運民生,老臣聽來,真是……真是感動不已啊。」說到最後,竟是尾音發顫。


  「是啊,真是好詩,太子殿下這一顆赤子之心,豈不勝卻珍寶無數。」


  殿內溢美之聲四起。


  二皇子一派的官員們,都沒幾分好面色。


  昭武帝被捧得飄飄然,顯然對此詩也十分滿意:「難得霂兒有此心意,朕喜歡。」


  陳霂狀似激動地跪了下來:「謝父皇。」


  那日壽宴持續到夜半時分。眾官員都已疲累不已,壽宴結束后,便急匆匆地返家。


  燕思空不緊不慢地往殿外走,想著新編史已經呈上,明日就將公諸於眾,蔡中繁絕不會放過彈劾王生聲的機會,朝堂必然迎來一場風雨,至於是狂風暴雨,還是斜風細雨,卻是他無法估量的。但即便達不成目的也無妨,這次先試一試水深,早晚有一天,他能翻yun——fu——yu。


  「思空。」背後傳來叫聲。


  燕思空頓住了,忙轉過身去:「老師。」


  顏子廉走了過來,與他并行,低聲道:「太子殿下的詩,是你寫的吧?」


  燕思空淡笑:「什麼也瞞不過老師。」


  顏子廉撫須笑道:「那詩滴水不漏,殿下尚不具這樣的才學,鶴軒嘛,太死板,做不來這樣的事兒,除了你,還有誰。」


  燕思空做出略有不安的樣子:「學生做錯了嗎?」


  「你做得很好,他日也要盡心輔佐殿下。」


  「學生明白。」


  「對了。」顏子廉似是想起什麼,「聽說你最近與靖遠王世子走得有些近?」


  燕思空避重就輕道:「承蒙世子不嫌棄,紆尊與學生結交,我們一起喝過酒。」


  「嗯,不錯。」顏子廉站定,拍了拍燕思空的肩膀,「思空,老師對你寄予厚望,切莫叫我失望啊。」


  「是。」


  倆人走到宮門外,就見封野抱胸倚在牆上,顯然是在等他。


  燕思空忙解釋道:「哦,此時夜已深,我適才央求世子載我一程。」


  顏子廉點點頭,朝封野拱了拱手,封野也回禮:「顏閣老今日辛苦了,路上小心。」


  「多謝世子,老夫先行一步了。」


  顏子廉走後,封野才將燕思空拽到一旁,眯起眼睛,不悅道:「我說什麼了?我讓你來找我,你卻悶頭往宮外扎,哪有找我的意思?」


  燕思空安撫道:「我是想走到人少的地方等你。」


  封野挑了挑眉:「真的?」


  「當然是真的。」


  封野輕哼一聲:「走吧。」


  上了馬車,封野劈頭問道:「那小太子的詩,是不是你寫的?」


  燕思空也不奇怪人人都能猜到,畢竟這也不難猜,他道:「我是殿下的侍讀,指導殿下,也是分內之事嘛。」


  「別跟我來這套。」封野沉聲道,「我爹說過,這黨爭早晚要爆發,到時戰火不知要燒到哪裡去,你一個小小侍讀,就不要走得太深了。」


  燕思空定定地看著封野:「那你呢?靖遠王殿下,恐怕很難置身事外吧。」封劍平手握大晟最大的兵權,誰能得他扶持,就能坐穩太子之位,但他目前沒有傾斜於任何一方,其實是明智之舉。


  封野道:「封家只忠於聖上。」


  燕思空點點頭:「靖遠王殿下英明。」


  馬車停了下來,小六道:「燕大人,您到了。」


  燕思空拱手道:「告辭了。」


  封野明亮的眼眸在黑暗中閃爍,看著他,卻沒說話。


  燕思空遲疑了一下,心裡有個聲音在催促他做出決定,只是一念之間,他已有了答案,輕聲說道:「今日有宴無酒,不夠盡興,不如……去我府上喝兩杯?」


  封野面露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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