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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每日清晨,阿力會把溫水端到燕思空屋內,供他洗漱。


  燕思空晨起要習武,往往這時候已經醒了,可阿力推門而入的時候,屋內一股撲鼻的酒臭味兒,伴隨著均勻的鼾聲,足見踏上之人睡得有多香、多沉。


  阿力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瞄了一眼,手裡的面盆差點砸地上。


  但見燕思空和封野抱在一起,睡得滿床凌亂,平日裡衣冠楚楚、風流俊雅的模樣不復存在,活像兩個舞榭歌台後的醉鬼。


  阿力把面盆放在了凳子上,一扭頭,正撞上封野冷冷注視他的目光,阿力嚇得一激靈,不知所措地看著封野,那眼神跟狼一樣犀利,令人從骨子裡往外冒寒氣。


  封野輕輕斜了他一眼,示意他出去。


  阿力躬身退了出去。


  封野的覺很輕,行軍打仗,常年保持著極高的警覺性,阿力推門時他就已經醒了。


  胳膊被燕思空枕了一晚上,已是酸麻不已,但他沒有動,只是默默地看著燕思空,那俊秀而不設防的睡顏彷彿帶著能夠凝固時間的平靜。


  封野看得入神,等他恍然回魂的時候,頓覺心頭亂糟糟的,說不上怎麼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撩起燕思空的一綹頭髮,緊緊攥在了手裡。


  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燕思空才眼皮輕顫,有蘇醒的跡象。


  封野趕緊閉上了眼睛裝睡。


  燕思空睜開眼睛,首先看到了一個尖尖的下巴,他怔了一怔,猛地起身,但見封野衣衫不整地睡在他床上。


  燕思空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臉,然後推了推封野:「世子,世子?」


  封野睜開了眼睛,迷濛地看著他。


  「世子,起來了,我們都喝多了。」


  封野懶懶道:「既是喝多了,為什麼要起來。」他鬆了松痛麻不已的手臂,似乎打算繼續賴下去。


  燕思空哭笑不得:「難道你打算在床上躺一天?」


  「有何不可。」


  「這不成體統。」


  「體統算什麼東西。」封野打了個哈欠。


  「那世子好好休息吧。」燕思空說著就要起來。


  封野卻一把抓住了他,霸道地說:「我不起,你也不準起來。」


  燕思空訝道:「這是何道理?」


  「待客的道理。」封野勾唇一笑,「是你邀約我在先,你總要盡地主之誼吧。」


  燕思空無奈:「躺在床上如何盡地主之誼?」


  封野突然將他拉向自己,貼著他的耳朵道:「你可以侍寢啊。」


  燕思空推開了封野:「世子莫要開玩笑了,你餓不餓?我讓阿力去弄點吃的。」


  「你怎麼不如小時候有趣了。」封野撇了撇嘴,「那時你教我玩兒這玩兒那,天天都不重樣。」


  燕思空心想,那些好玩兒的都是元南聿教的,他少時本就只會讀書。


  封野坐了起來:「你別住在這個破宅子了,去我那兒住吧,帶著你那個僕人。」


  「多謝世子好意,這很是不妥。」


  「有何不妥,封府大得很,不缺你一間屋子。」


  燕思空淡道:「我在這裡住得舒坦,多謝世子美意。」他身為朝臣,再不濟,也不能去寄人籬下,況且,他有很多秘密,與人太過親近,則多有不便。


  「你是害怕封魂嗎?」封野戲謔道。


  燕思空誠實道:「怕。」


  「我讓它離你遠一些。」


  燕思空但笑不語。


  封野突然生出一絲薄怒:「你為何總要拒絕我的好意?當年我讓你跟我去大同,你若答應了,何至於顛沛流離。」


  燕思空徐徐說道:「這世間之事,從不能盡如人願,世子得天獨厚,怕是不會懂。」


  「你……」封野推開他,翻身下了床。


  燕思空也跟著起身:「世子生氣了嗎?」


  「對。」封野扔下硬邦邦地一個字,往門口走去。


  燕思空追了上來,擋在封野身前,笑道:「你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生氣了。」


  「我怎麼就和小時候一樣了。」封野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才和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惹我生氣。」


  燕思空噗嗤一笑。


  封野哼了一聲:「你小時候就是有惹我生氣的本事,一見面就打我,我頭髮里的馬糞足足洗了一天才洗掉。」


  燕思空憋著笑:「還記仇呀世子殿下。」


  封野眼中精光一閃,突然一把抓住了燕思空的胳膊,一個擒拿手,將他身體反擰了過去。


  燕思空叫道:「殿下……」


  封野調侃道:「說到這個,我才想起來,你當時揍了我,我爹讓我勤加習武,以後定要討回去。」


  燕思空咬牙道:「我現在哪裡是殿下的對手,嘶……」


  封野忙鬆開了手,將他扶了起來:「很疼嗎?」


  燕思空苦笑道,「我一介書生,殿下就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在下吧。」


  「書生?」封野挑了挑眉,「薛伯試探過你的功夫,你與我裝什麼。」


  「僅做防身罷了,若是碰上高手,防身都不夠。」


  封野假裝沒聽出那話里的諷刺,換了個話頭:「下月初一,我要在府內設宴,款待京師的官紳世族,你也要來。」


  「是。」


  「還有,以後來我府上,光明正大的來。」封野咧嘴一笑,「你想見我,不需拐彎抹角。」


  燕思空含笑道:「好。」
——

  那日之後,封野果然發出了眾多宴請,說要向那些因自己身體欠佳而被拒之門外的各路名士謝罪,封野給了台階,受邀的自然也就順勢下了,封府晚宴頓時成了近日來京師最熱的話題。


  燕思空沒提自己已經受邀,怕梁隨等人問東問西,何況他有更重要的事要籌備,那就是給太子霂講學。


  第一次上課,他天未亮便起床,候在東宮時,也不過剛剛有了天光。


  太子霂並沒有讓他等待太久,甚至邀請他一起用早膳。


  燕思空推卻道:「臣不敢僭越,請殿下先用膳。」


  「先生何須客氣。」陳霂拍了拍身旁的凳子,「坐吧。」


  燕思空推辭二三,才坐了下去。


  「先生吃早飯了嗎?」


  「還未來得及。」


  「辛苦先生了。」陳霂主動給燕思空夾了一塊肉,放進他碗里,「先生吃飽了,才好用心給我講學。」


  「謝殿下。」燕思空心裡對這小太子有了幾分賞識,應是多年來,在這後宮之中看盡了人情冷暖,讓他格外懂事,若能穩坐上皇位,也許會是一位明君。


  「昨日是沈先生給我上的課,他講得很好,就是為人嚴肅了些。」陳霂說道。


  「沈大人乃飽學之士,八斗之才,殿下又聰慧過人,只要潛心修習,學問自當突飛猛進。」


  陳霂點了點,淡笑著看向燕思空:「聽說經筵之上,先生才學不輸沈先生,而父皇更喜歡你。」


  燕思空拱手道:「微臣慚愧,陛下許是日理萬機,有些乏意,微臣說了點趣言,博得龍顏一展,如此而已。」


  陳霂臉上閃過一絲諷刺,燕思空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只是陳霂也未再說什麼。


  講課時,燕思空以他一貫的風格,時不時就惹得小太子開懷大笑,另其十分專註。他從小聽他生父在私塾授課,他爹便是個幽默風趣之人,辦得私塾十里八鄉都有名氣,他每次講課,無論是給皇帝、太子講學,還是為謀生計教小童讀書,都像在延續著他爹的才學。


  講完早課,陳霂不禁誇讚道:「先生講得真好,比任何人講得都有趣,學問卻只多不少。」


  燕思空笑道:「能令太子有所收穫,微臣幸甚。」


  「以先生的才情,怎會不進三甲呢?」


  「與微臣同期中第的,各個滿腹經綸,微臣算不得什麼。」


  「我不覺得,若先生死讀那枯燥無味的八股,必中三甲,可那樣一來,先生便不會有這般豐富的百家之思,講學也不會這樣妙趣橫生,先生真乃奇才。」


  燕思空謙恭道:「殿下謬讚了,微臣惶恐。」


  提到此,燕思空心裡不僅嘆息一聲。


  自漢武帝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春秋戰國那諸子百家爭鳴的輝煌時代一去不返。功名成了讀書人唯一的出路,要功名便只能讀四書五經,於是代代下來,曾經各有千秋的多種學思,已經逐漸凋敝,被掃入了難當大雅之堂的角落。


  他幼時也一心遁入孔孟之道,長大后因為才學過人,才有時間讀一些「雜書、邪書」,而少年時的巨變,摧毀了他過去堅信的一切,十年的流浪,讓他真正見識了人間,若說那些噩夢般的經歷帶給他的唯一益處,便是跳出了曾經思想的局限,他的想法有多麼「大逆不道」,他會用行動,讓這個腐朽的王朝一一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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