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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燕思空長吁一口氣,眸中顯出幾分茫然,他緩緩道:「無非是四處流浪罷,做過雜役,養過馬,給人潤筆,做人伴讀,還當過賬房。」這些無一謊言,只是他隱瞞了更多。


  「你是怎麼逃出採石場的?」


  燕思空忍著心頭絞痛,輕描淡寫地帶過:「趁人不備跑了。」他轉而問道,「殿下又是怎麼找到我的?」


  「春獵之後,我就想結識那助我馴服烈馬之人,著人查了好些天,還派薛伯親去辨認,得到的結果是——燕思空,二十三歲,昭武二十五年中第,時任翰林院編修,祖籍……潘陽府吉安縣?」


  燕思空沉默。


  「雖然你改了姓氏,也並非什麼潘陽人,但聽到『思空』二字的時候,我直覺是你,只是,你是怎麼變成潘陽人的?」


  燕思空依舊低著頭,在思索如何應付。


  封野伸手捏住了燕思空的下巴,強迫他面沖著自己,犀利地目光緊盯著他:「說,不許騙我。」


  燕思空拽開封野的手:「我已一刀斬斷過去,因此隱瞞了身世,求世子殿下念在舊情,為我保密。」


  封野哼笑一聲:「我若不念呢。」


  燕思空道:「殿下不會的。」


  「你怎就這麼篤定?」


  燕思空搖搖頭,微笑道:「殿下不會的。」封野本性未變,他一點也不擔心。


  封野看著燕思空白玉面上那淺淡笑容,彷彿一眼就把自己看透了,有些氣惱,可又覺他顏如舜華,正灼灼開放,當真是萬千難覓的翩翩佳公子。他把酒碗推到燕思空面前:「你幹了這碗,我就幫你保密。」


  燕思空斜睨了封野一眼,樂道:「當真?」


  「我幾時騙過你?」


  燕思空端起酒碗,再次豪飲而盡,然後將酒碗重重砸在了桌面上,用力抱拳:「謝世子殿下。」


  「行了。」封野不耐地推開他的手,「我不信你說的。」


  燕思空一怔:「不信什麼?」


  封野眯起眼睛:「你當真要一刀斬斷過去?」


  「……是。」


  「那你為何入朝為官?」


  燕思空笑道:「讀書人不做官,又能做什麼。」


  「你就不想報仇?」


  燕思空沉默了一下:「人微言輕,苟活已是不易。」他轉而定定看著封野:「殿下為何如此咄咄逼人啊。」


  「你……」封野不悅道,「你根本就不像元思空。」


  燕思空心中頓時湧起一陣悲涼,嘴上卻是調侃:「長大了嘛。」他給封野倒上酒,「來,既是久別重逢,值得醉上一場。」


  封野也不再說話,悶頭喝了起來。


  幾兩香釀下肚,燕思空發現封野的酒量還不如自己,但卻十分敢喝,喝得起興了,非要拉上他去找封魂玩兒。


  燕思空死活掙扎,卻毫無用處,被封野硬是拽到了樹榦之下,撲到了封魂身上。


  燕思空狼狽地就要爬起來,被封魂一爪子按在肩膀上,一隻獨目冷冷地看著他,他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尖長獠牙,只好重新坐了回去。


  封野枕著封魂,呵呵笑道:「你當我為何將那些人拒之門外?因為,我不知道他們都抱有何目的,背後又是哪方勢力,也懶得分辨,左右……」他重重打了個酒嗝,語氣透出幾分失落,「左右我回來就是做質,無所作為豈不更好。」


  燕思空許是喝了酒,膽子大了不少,學著封野的樣子,將半身依靠在封魂身上,那溫暖而厚實的皮毛,竟給人一種奇異地安心,他道:「殿下雖不能上陣殺敵,但此舉更為靖遠王立下大功。」


  封野晃了晃腦袋,嗤笑一聲:「我寧願縱馳沙場,九死一生,也不想在這裡虛耗光陰。」


  「靖遠王殿下讓你回京,意味深長。他遠在大同,朝中人多嘴雜,有不利他的言論,根本申辯不及,若有一個可全盤信任之人相輔,他才能在邊關放心施展那稀世將才。你若堅持閉門不出,確是虛耗光陰啊。」


  封野道:「我何嘗不知,但我討厭那些虛與委蛇。」他長嘆一聲,「讓我清凈幾日吧,你當我閉門不出,就什麼也不做嗎,我要先探探底。」


  燕思空沉默地灌了一口酒,思緒繁雜不已。


  封野的背後,是手握重兵、皇帝也要忌憚三分的封劍平,若得此人相助,能省去他至少十年磨礪,平步青雲,封劍平,肯定也需要一個更機敏的人來輔佐他的兒子。


  難得他與封野是少時舊識,他無論如何,不該錯過這個機會。


  只是……


  喝得犯暈的封野,突然夢囈一般嘟囔道:「你為何不問我這十年。」


  燕思空心頭一緊,饒是伶牙俐齒、學貫古今,竟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也許他本能地不想與封野太過親近。封野似乎也並非需要答案,他已經閉目睡著了。


  他扭過臉,看了一眼酣醉的封野,這彷彿不識愁為何物的輕狂少年,未來必是不可限量。
——

  封野熟睡之後,燕思空打算起身離開。


  可他剛一動,封魂就從喉嚨里發出一陣悶響,聽來充滿了威脅。


  燕思空咽了咽口水,好言道:「封魂殿下,在下內急,去去就回。」


  封魂的唇顎抖了抖,齜起了森白的狼牙。


  燕思空閉上了眼睛,認命地坐了回去。恐怕沒有封野的允許,他就是尿了褲子,也別想離開這裡半步。


  不一會兒,薛伯來了,燕思空總算見到了救星,說自己尚有公務未完,必須離開了。


  薛伯這才派了馬車,親自將他送回了府。
——

  第二日,燕思空去到文淵閣,親向霍禮請罪,解釋自己昨日何以無故缺席,霍禮看在他是顏子廉賞識的學生的份兒上,沒有刁難,但沈鶴軒卻是個一板一眼之人,斥責他影響了修書的進度。


  梁隨在一旁打圓場:「哎,看思空臉色發白,昨日定是十分不適,沈兄就別怪罪他了。」


  見燕思空已有歉意,沈鶴軒也不至不依不饒,他道:「今日我領你們修近十年的,案卷都已經備好了,沈某懇請各位同僚務必勠力同心,若此事有所拖沓,無法向聖上交代。」


  「是。」


  之後,封野沒再來找過燕思空,就好像那日樹下暢飲,只是白日醉酒發的一場夢。燕思空並不意外,封野心高氣傲,紆尊降貴與自己結交,自己還有意疏離,必然不會再主動了。


  燕思空從不是優柔寡斷之人,現在卻在封野一事上躊躇不前。


  左右他現在每日忙到深夜,也沒有空去想太多,得過一日是一日吧。


  數不清是熬的第幾個大夜,燕思空正在哈欠連連地埋頭撰寫。


  突然,一個翰林許是為了驅散睏倦,與身旁之人聊道:「我正修到廣寧守衛戰,你可聽過此役?」


  困得頭直點地的燕思空,瞬間清醒了過來。


  「我那時尚年少,後來讀過,真真是一場奇勝啊。」


  「韓總兵真乃當代名將,竟以寡兵孤城退金國十萬大軍。」


  燕思空面上閃過一絲猙獰,他沉聲道:「我聽聞此事另有蹊蹺,那人可丟過擎州啊。」


  沈鶴軒敲了敲桌子:「此非閑話之地,不要拿些道聽途說的東西來討論。」


  燕思空胸中騰地躥起一股奇火,許是累得神智虛弱,壓不住自己的脾性,脫口說道:「道聽途說未必假,編修正史也未必真,成王敗寇,史書自古乃何人所撰?」


  一屋子小翰林都震驚了。


  平日里燕思空八面玲瓏,相處一年有餘,不曾見他說錯過一句話,今日怎就為了一句閑談,竟敢說出這樣大不敬的話?這若是被有心之人聽去,恐釀大禍。


  燕思空說完之後也後悔了,背上驚出一身冷汗。


  沈鶴軒沉默地看著燕思空,放下筆,起身走出了屋。


  燕思空忙追了上去:「沈兄,沈兄。」他抓住沈鶴軒,鎮定了心緒,道:「我出言不遜了,沈兄可否放過在下。」


  沈鶴軒皺起眉:「你當我要去做什麼?去老師那裡告你一狀?」


  燕思空清楚沈鶴軒為人,他絕非小人,但自己畢竟有錯在先,若沈鶴軒一根筋非要追究到底,一句話也能讓他功虧一簣。他放開了沈鶴軒,躬身道:「沈兄乃磊落之人,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其實你說得並非沒有道理。」沈鶴軒仰頭看著天上一輪圓月,「千百年來,這皎皎之月高懸,也沒能照出多少人間真假,真假只在天地,不在你我。你已為仕,當謹言慎行,我當你今日累糊塗了,再有下次,決不輕饒。」


  燕思空沉聲道:「多謝沈兄。」


  「我出來透透氣罷了,你回去吧。」


  燕思空又一躬身,才轉身折返。


  他握緊了雙拳,眼中迸射出濃濃殺意。老天無眼,明月瑕玷,才會讓惡人顛倒黑白,讓好人蒙受冤屈,既然真假只在天地,他就作翻這天地,定要那史書之上,洗掉元卯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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