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等待
此事雖了,餘波陣陣。
先是明玉失了寵信,看在她伺候多年的份上,皇后沒有明著處罰她,但也不像從前那樣信任她,明玉為此黯然神傷,卻也毫無辦法。
另一個,就是愉貴人了。
「恭喜你了。」皇后搖著懷中襁褓,笑道,「本宮前些日子代你向皇上呈情,皇上念你生育有功,要提你的位分,明日聖旨一下,你就是愉嬪,永和宮主位了!」
「娘娘!」愉貴人感動的說不出話來,她之前一直擔心自己位分太低,不能將五阿哥留在身邊撫養,如今這個問題再也不是問題,「嬪妾不知該如何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你只需照顧好你自己,照顧好五阿哥便好。」皇后和藹一笑,這時襁褓中的五阿哥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她一縷頭髮,啊啊叫了幾聲。
「哎呀,五阿哥,快鬆手!可別抓疼了皇後娘娘!」愉貴人急道。
「無妨無妨。」皇后卻一副樂呵呵的模樣,任憑五阿哥將自己的頭髮當玩具玩,手指輕輕撫摸對方的臉頰,眼中流露出母性的光輝。
魏瓔珞在一旁看著,若有所思。
待到愉貴人抱著五阿哥離開,魏瓔珞試探著問:「咱們長春宮也該有個小主子了。」
「你呀!」皇后伸指往她額頭上一點,「還沒嫁人的姑娘家,說這話不害臊嗎?」
魏瓔珞摸了摸額頭,也不覺得害臊,笑嘻嘻問:「皇上今晚會過來么?」
反倒是皇后被她說得有些害臊了,低頭嗯了一聲,臉頰有些泛紅,真真小女兒一般的姿態。
入夜,鑾駕駛向長春宮,弘曆歪在鑾駕上,單拳支著太陽穴,閉目養神,盡顯疲態。
「人生在世如春夢,奴且開懷飲數盅。」
一曲崑腔風中來,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停。」弘曆道。
鑾駕停了下來,那歌聲卻沒有停,伴著夕陽斜照般的蒼涼胡琴聲,凄婉唱著。
歌聲傳來的方向……是儲秀宮。
往日門庭若市的儲秀宮,今日卻門可羅雀,秋風一掃,落葉飄過,道不盡的冰冷凄涼。
一名門子正在門口打瞌睡,猛然聽見人聲,睜眼見是皇上的鑾駕,吃驚之餘,正要開口傳唱,卻被弘曆抬手止了。
慢吞吞下了鑾駕,又慢吞吞推開門,弘曆只帶了李玉在身旁,一路無聲的走進儲秀宮,走近那唱曲的人。
三兩個宮人坐於院中,一個懷抱胡琴,一個手持橫笛,一個手捧酒壺,慧貴妃竟作戲子打扮,描眉畫目,唱著一曲《貴妃醉酒》。
「人生在世如春夢,奴且開懷飲數盅。」一口飲盡盅中酒,慧貴妃揮手將酒盅一丟,玉碎聲乍起,她於碎聲中下腰起舞,楚腰纖纖,不堪一握,舞姿曼妙,如洛神凌波。
舞至一半,忽腳下一軟,跌入一個強壯的懷抱中。
弘曆低頭一嗅,只覺一股醉香撲鼻而來,皺眉道:「怎麼貴妃飲的是真酒?」
胡琴與羌笛聲都止了,芝蘭放下手中酒壺,起身解釋道:「皇上恕罪,娘娘心情不好,便說要唱曲驅愁,還命奴才開了酒罈,奴才不敢攔著—— 」
「胡來!」弘曆罵道。
「皇上,皇上……」懷中佳人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痴痴喚了他幾聲,竟哭了起來。
弘曆無奈,只得抱起她走向寢殿。
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李玉也好,芝蘭也好,都知情識趣的留在了門口,寢殿里只有弘曆與慧貴妃兩個。
「貴妃。」弘曆將慧貴妃放在床上,有些無奈道,「你哭什麼?」
慧貴妃一把抱住他,似落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昂起淚水婆娑的嬌麗面孔,哀哀戚戚的對他說:「皇上,你怎麼不叫我馨兒了?」
弘曆皺起眉頭。
慧貴妃將臉頰靠在他的胸口,輕輕抽泣道:「如果可能,我寧願不做貴妃,就做你的寧馨兒。」
弘曆低頭看著她:「貴妃,你喝醉了……」
「不,我沒有醉。」慧貴妃噴吐出一口酒氣,愈發顯得她如今說出來的話,是借著酒勁而發的真心話,「從前我最愛唱曲,最愛跳舞,皇上也最喜歡看,可入了宮,皇上反而不常來,對我也生疏了。」
「不是朕變了。」弘曆抱著她,她的身體是熱的,他的身體卻是冷的,連說出來的話都冷冰冰的,「是你變了。」
「不是的!」慧貴妃忽然大喊一聲,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看著他,嘴唇顫抖道,「寧馨兒做了貴妃,大清國的貴妃,若是還像從前一樣,整日唱曲跳舞, 會被人笑話不成體統!所以,寧馨兒不敢唱了,也不敢跳了!皇上就是因為這樣, 不再喜歡我了,是嗎?」
她忽然如同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雙手死死抱住眼前的男子,求他憐惜,求他原諒,求他再一次看著自己:「我不要規矩,不要體統了,如果皇上不再憐惜,那我要這一切又有什麼用!皇上,皇上,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這偌大的紫禁城,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說什麼傻話呢。」弘曆只得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你還有家人……」
「我沒有!」慧貴妃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皇上,您可知我娘是怎麼死的?」
黃河水患,水匪成群,慧貴妃之父高斌主力剿匪治河,兩岸百姓因此受惠,朝廷因此受惠,苦的只有一人——慧貴妃之母。
「水匪前來報復,我父親逃了,我叔叔也逃了,只有我跟我娘沒能逃脫。」慧貴妃喃喃道,「那年,我五歲……」
治水的船被人鑿穿了,四面八方傳來喊打喊殺聲,那些早已埋伏在四周的水匪如同蝗蟲般,成片成片的飛上船來。
在護衛的死力護衛下,高斌與其弟險中逃生,卻將妻兒落在了船上。
年僅五歲的慧貴妃只知道哭。
「別哭,別怕。」陳氏將女兒藏進木桶,然後用力一推,推進了黃河之中。
「娘親!」慧貴妃趴在木桶邊沿,眼睜睜看著一隻一隻男人的手從母親背後伸出來,抓住她的胳膊,捂住她的嘴……
等到陳氏再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已是一具衣衫不整的殘屍。
「一個女人,落到水匪手中會發生什麼?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所以,高家不準娘入墳地,不准她入宗祠!我娘為爹生兒育女,孝順父母,落得身首異處,無處可依。」慧貴妃面無表情道,「不到一年,我爹就續弦了,您可知他前些日子過來找我,對我說了什麼?」
慧貴妃慘笑一聲,模仿著高斌的語氣,重複他那日說過的話:「他對我說: 寧馨兒,你可以任性妄為,頹廢不振,但你別忘了,我可有四個 女兒!除去嫁給鄂容實的二女,你還有三妹四妹,個個正直青春妙齡,美貌出眾!」
說著說著,她便哽咽起來。
一個身世可憐的人,總是容易得人同情,更何況是一個身世可憐的絕世美人。
即便是弘曆這樣冷漠的如同萬古不化的冰川的人,此刻也忍不住嘆了口氣,將她柔弱的身軀擁進懷中:「馨兒受苦了。」
慧貴妃埋頭在他懷中,眼神因回憶充滿恨意,聲音卻非常溫柔:「皇上,寧馨兒沒有傷害五阿哥,我真的沒有……皇上,我可以對天發誓……」
弘曆輕柔地拍了拍她的後背:「好了,朕相信你。」
「真的?」慧貴妃小心翼翼地望著他,一副生怕他翻臉不認人的模樣,「皇上沒有騙我!」
弘曆失笑一聲:「朕沒有騙你,你喝的太多了,小心傷了身子,早點休息吧。」
他起身要走,慧貴妃卻抬手抓緊他的袖子,滿臉依戀地望著他,用一種有別於平日強勢的,罕見的柔弱姿態祈求他:「那皇上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長春宮外,夜風凜冽。
提著燈籠的宮女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抬手揉了揉眼角困出的淚水。
「咳咳。」皇后掩唇咳嗽了一聲。
「娘娘。」一頂披風落在她肩上,魏瓔珞一邊為她繫上披風帶子,一邊低聲道,「外面冷,您還是回宮裡面等吧。」
皇后輕輕搖搖頭:「不用,皇上就快來了,本宮在這裡等他。」
魏瓔珞欲言又止,天都快亮了,皇上怎可能會來?
「看!」皇后忽然眼前一亮,「他來了!」
薄霧中隱隱約約冒出一點光,是搖曳的燈籠火,待燈籠近了,笑容一點點從皇后臉上消失,她問:「李公公,皇上呢?」
李玉提著燈籠,對她賠笑道:「皇後娘娘,今夜皇上來不了,您早點歇吧!」
「皇上還在忙嗎?」皇后眼中閃過一絲憂色,「都這個時候了……來人,去御膳房催一碗銀耳蓮子湯,本宮要親自送去養心殿。」
「皇上不在養心殿。」李玉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吞吞吐吐的道出實情,「皇上……改道儲秀宮了。」
魏瓔珞立刻轉頭看向皇后。
夜霧之白,白不過皇后此刻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