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屈服

  文殊到時,神荼傷口已癒合,衣服與屋子都恢復正常。


  他只是慢慢爬到房間最暗的一角,慢慢抱緊雙膝,慢慢縮起來,把頭與臉埋在身體里,向黑暗與牆角尋求一絲溫暖與安全。


  屈服於酷刑的人一開始都以為自己可以承當。


  好在,沒有人看到,他崩潰后的不住求饒的醜態。


  文殊看到縮到角落裡的神荼,愣住。


  曾經那樣驕傲那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清新,象只被打怕了的野狗。


  沒有見識過人生殘忍一面的人,總是讓人覺得幼稚。見識過人生黑暗的人,再也無法保持完整的形狀了吧?


  文殊在那一刻只想退出,離這一切遠遠的。


  他呆站在那兒,無法出聲。


  小鬧錶輕輕發出「嘀」的一聲,神荼一抖,慢慢抬頭,愣了一會兒,好象在回想,這是什麼聲音?為什麼他這樣恐懼?


  神荼慢慢爬起來,茫然地站一會兒,好象忽然想起了什麼,飛快地打開資料庫,開始核對設備。


  至於文殊,他的目光掃過文殊卻好象根本沒看到任何東西。


  現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完成工作。


  文殊默默轉身,即將離去時,終於輕聲:「風林的事,我會去解決,你別擔心。」


  神荼的手停下來,呆住,一大滴淚水滾下來,他沒有回答,只是繼續開始工作。


  文殊無比頭痛地回到九龍島:「列位,我好象有必要同你們好好談談。」


  四怪撲過來:「神荼怎麼樣了?」


  文殊猶豫一下:「我去求情,餘下的免了。」


  狴犴怒吼:「那是什麼?疼痛?什麼意思?為什麼要折磨他?」


  文殊道:「我不是說過了,你們能呆在這個地方,條件是他會去工作,如果他完不成工作,嗯……」


  眾人呆住。


  豹妖怪叫:「你們完不成工作,就這樣?」


  文殊仰頭望天:「我們完不成工作,屁事也沒有,但他是個囚犯,當然即使他是個囚犯也不會……但是他答應一天工作十二小時,如果他走神了沒做好,嗯,要麼你們滾回牢房去,要麼他會受懲罰。」


  風林輕聲:「如果我死了,你們就沒什麼可要脅他的了吧?」


  文殊眨眨眼:「你的意思是讓你的朋友跟著你一起自殺?」


  豹妖大怒:「我立刻去提申請。」


  狴犴遲疑一下:「既然是這樣,我們確實不能拖累朋友。」


  文殊尖叫:「啊!你們的腦迴路是怎麼回事啊?」


  我擦,怎麼回事啊?你們不是應該很感動,然後同神荼一笑泯恩仇之類的嗎?


  瞬間四份人道毀滅的申請上線了。


  文殊震驚了,他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很聰明機智的啊。怎麼現在他一開口,就能捅到一個天大的馬蜂窩呢?


  剎那間冷汗就下來了,完了,任無當是不會原諒我「才疏學淺能力有限」的,人家說了,你辦不好這事,你就滾。好心辦壞事在任無當眼裡沒準就是惡意破壞。


  文殊獃獃地:「你們死了,神荼會好好活下去嗎?」


  沒人回答。


  文殊緩緩看了所有人一眼,終於明白:「你們是希望神荼死吧?」


  半空中猛地出現任無當那張冰冷的面孔,巨大無匹,遮天蔽日。被多次打斷工作的任無當已經爆怒了,你們沒完了是吧?


  那冰冷的目光環視一圈,狴犴與狻猊忽然間矮了下去:「妖王!」


  夜叉與豹妖驚醒般地跪下:「妖王!」


  風林還愣愣地,看看文殊,這是啥人物。


  文殊鬆口氣,大王你來吧,我真不愛跟腦子不清楚的人說話。他們這麼純情這麼傻叉,我同他們說話會一直掉智商。


  任無當垂著眼睛看著風林,巨大的面孔微微湊近,風林只覺得一座大山向自己傾過來,只覺得頭暈眼花,胸口發悶。


  任無當緩緩道:「聽說,神荼做了對不起你們的事,你們恨他?」


  狴犴忙抬頭:「不不,事情是這樣的……」他還想徐徐道來。


  任無當已經簡潔地:「害我妖族者,我必百倍報復。」


  一抬手,整個世界都暗下來。


  大家好象都重回到神荼那間小屋裡,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在屋外,而是在屋裡,屋裡陰暗只有窗帘透進來的微光,白色地板上,粘滿鮮血,要過一會兒,所有人才能看到,地上那個象離水的魚一樣不住蹦跳翻轉的是個人,一身血跡的人。


  很奇怪,那人掙扎翻滾得那麼厲害,卻始終不出聲,有時他用拳頭堵住嘴,有時他咬住自己的手臂。


  神荼!是神荼!


  豹妖撲過去要抱住神荼,觸手發現,那是幻影。剎那間,大家都明白,這就是早上發生的折磨。


  血跡越來越多,神荼從蹦跳的魚慢慢變成象蛆一樣只能蠕動的東西,然後慢慢靜下來,只剩下條件反射般的抽搐。


  沒有人開口。


  文殊捂住眼睛,不,別給我看這個!

  沒有用,任無當讓你看時,眼皮是不存在的。不管你是睜眼閉眼,都只能眼睜睜看著你不想看不忍看的可怕情景。


  然後一聲凄厲的慘叫,幻影從神荼一動不動的畫面,切換到神荼拚命錘打窗子:「別走!放我出去!風林!風林……」然後后凄厲的嚎叫聲。每一次面目扭曲,血跡出現,都伴著尖厲刺耳的慘叫,血手印拍在窗上,一個又一個,到最後只剩低弱的:「風林,別走,風林,原諒我,原諒我……」


  風林愣愣地看著,淚流滿面,卻無法出聲,整個人象冰結了一樣,連閉上眼睛都做不到。他不能動。


  第三次切換時,神荼的衣服上已無血,他卻滿面驚恐,瘋狂地四處逃竄,用頭撞牆,用身體撞牆,不住哀叫:「不,不要再打,別再打了,我願意精神治療,我選擇精神治療!求求你,饒了我,別打了……」


  畫面消失。


  任無當冷冷問:「你們覺得夠了嗎?」


  所有人都用目瞪口呆的表情看著她,什麼?你在說什麼?

  任無當冷冷地:「不夠的話,明天繼續,打到你們滿意。」


  豹妖狂叫一聲,向任無當撲去:「你竟敢這樣對他!」


  然後在半空中定格。


  任無當忽然微笑,無限趣味地問他:「夠了嗎?你原諒他了嗎?」


  豹妖怒吼:「我原不原諒不關你事!你這樣折磨我兄弟,我要殺了你!」


  任無當簡潔地:「很好,明天繼續。」


  消失了。


  狴犴與狻猊狂叫著:「夠了!我們原諒!我們原諒了!」


  沒用,沒有任何迴音了。


  狴犴與狻猊轉頭去拉住文殊:「你去告訴她,我們原諒神荼,求她再也不要這樣做了。」


  文殊獃獃地看著他們,忽然間一彎腰,吐了。


  然後也從四怪面前消失了。


  可憐的文殊,肉身真的在嘔吐。


  一邊吐一邊哆嗦,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我特么再也不要同任無當打任何交道,她是惡魔!是惡魔!

  受了極度驚嚇的文殊,哆嗦著爬到床上,喝了杯熱水,蓋上被子繼續瑟瑟。五分鐘之後終於清醒過來,我擦!事情搞到這個地步,我特么必須去滅火!


  任無當一天工作十六小時,每次被打斷都會暴怒,完全是走火入魔狀態,解決問題基本上就是大力打壓。


  不行,我特么這回拼了老命也得把事擺平,不然任無當那王八絕對是說到做到的。


  文殊再次出現時,四個妖怪都呆站著。


  文殊仰天長嘆:「誰給你們的勇氣,敢不回答妖王的問話啊?她從來不問第二次的。」你不想工作嗎?不等你解釋,你的工作取消了。我擦,然後我自己寫了保證書。嚶嚶……


  四怪互相看看,忽然間齊齊跪下。


  風林也跪了。


  文殊呆了呆,然後暴怒了:「你們腦子裡有蟲嗎?跪我有個屁用啊!有這個本事,你們剛才就跪了,還用費這個事嗎?」


  豹妖抬手就給自己兩記耳光:「我錯了,我認打認罰。神荼沒有對不起我,但是不管有沒有,我原諒。我真的原諒。」


  文殊嘆氣:「你不是重點。風林,求求你,把那個申請撤了吧。真的,你要不撤,任無當那老妖婆,真的能在你死之前,先把你師父折磨傻了。她倒是不會折磨死,可悲的是你師父死不了,他連求死都不能。任無當答應只要他好好工作,會給你安排一個好的環境。結果你們就不停地作,害得神荼不斷出岔子,真的,神荼答應一天工作十二小時,干不完就挨揍,那是他覺得他害了你們,想贖罪的意思。當然了,其實他也沒別的選擇,妖王說這些工作你今天幹完,你就得幹完,他只是以為他有選擇。但是,你們再恨他也不能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風林「哇」地一聲哭出來:「我撤銷,我撤消。我想還象從前一樣,我只是……」只是說不出口。


  一千年來的習慣有多可怕,他跟在師父身邊,牢騷抱怨一堆,他師父發脾氣的次數都沒他多,他師父做點啥事他就一肚子腹誹。原來,那個人不在了,發脾氣沒人微笑勸解安慰了,牢騷沒人聽了,原來,只是他不再對他微笑,整個世界就這樣孤寒。他自己並沒有感覺,即使他感覺到了也羞於承認,他只是想家了,想家人,死亡經歷的刺激,孤獨悲傷,讓整個世界都變成陰冷的黑色,他以為他是想死,其實他只是想家。


  神荼的慘叫聲,終於揭破了罩在他整個靈魂上的陰翳,師父叫我別走。風林擦擦眼淚,我只是等你來找我。


  任無當的狀況,很類似於你有個正在為國家製造國之重器的朋友,他每天都忙得睡不好吃不好,緊張一個失誤就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然後你不住打電話向他哭訴我兄弟說我壞話,我兒子不好好吃飯,我老婆同我冷戰,雖然你其實沒啥錯,好朋友不聊這個聊啥呢,但是他很容易就產生讓滾你XXXX的情緒,然後有一天不小心說出來了,於是友盡了。


  任無當暴怒之後,就點開人事檔案,在元神名單里找到女魃,查看一下,女魃同學的職位不高,但是剛好,她是在動力部任職,雖然只是普通維修人員,但名校畢業,專業知識過關,只是資歷淺些,當初她助黃帝時用的驅散暴雨的就是大功率微波武器,然後武器的動力部是她自己組裝的,貌似組裝得很成問題卻也很有創意。


  任無當填好表格,向三大主管提交用人申請。


  文殊幾次求見,任無當根本不理,特么神荼她都想扔了,還理你。


  文殊沒辦法,因為師父給了他極端嫌棄的眼神,他現在也不敢找師父撐腰了,師父每次撐的都是任無當的腰。


  所以,他就結結巴巴委委婉婉地求見雲程去了。


  雲程正暴躁地答題呢,文殊一眼就認出,那玩意就是跟他給素霓一樣的學習系統,帶電擊的。從雲程皺巴巴的表情上看,電流強度可能比他給素霓的大多了。


  文殊掩面,我擦,看起來雲程的脾氣也不會好。


  果然,說明來意,雲程憤怒地:「她不理你?她對你真好,我特么要去為這種事求見三次,她會打我!」


  文殊喃喃:「那,你就只求見兩次唄。」


  生把雲程給氣笑了。


  然後雲程道:「把他們跪求原諒的錄像給我,再把撤銷申請的副本給我,我給你面呈,呈完之後不管啥反應,你都別再來煩我,好不好?」


  文殊道:「好好好。」


  其實任無當對雲程倒是挺好的,午飯時,雲程過去親手送上妖怪們的苦苦哀求。任無當打開看看,終於消了氣,倒是笑問一句:「文殊是你好兄弟?」


  雲程老實答應:「是。」


  任無當叫:「師父師父,你來看看,這位是文殊的好兄弟。」


  洪開元從廚房探下頭,笑罵:「你同孔宣真是親兄弟?」


  雲程鬱悶地給他們兩個翻個白眼。


  孔宣從小就是聰明機靈的代名詞,師父這話明顯是罵他蠢。


  任無當道:「你告訴文殊,我收到了,讓風林入網給他師父當助手去,四怪你就訓練一下吧。同神荼也說一聲,我請了女魃專門整理動力部與武器部的疑難模塊,如果他再不好好乾活,就讓女魃取代他的工作。」


  洪開元端出香噴噴的紅菜湯:「嘗嘗,據說人手煮的,同機器煮的不一樣,這是有靈魂的食物。」轉頭看雲程:「煮的少,就不留你吃了。」


  雲程灰溜溜地:「是是,弟子告退。」


  洪開元喂任無當一口,問:「心情好點了?」


  任無當訴苦:「我就說,人要是不累也不痛,就會開始沒事找事,果然吧?浪費我多少時間。一開始就給他們苦頭吃,放出來都老老實實聽話。」


  洪開元溫柔地給她抹去嘴角的湯汁,微笑不語。


  吃飯的功夫,女魃的人事任免也批下來。三大主管雖然工作效率比豬低,任無當的優先順序卻是最高的,申請一提交就有特別提醒,三人一通話,感覺這個人選沒問題,立刻批示。


  任無當的工作效率更高,即刻接通埠,將女魃放出,女魃人有點呆,美貌少女,輕輕伸出手來,然後摸一下面前的桌子,當然是穿手而過。女魃輕聲問:「我又做夢了?」


  任無當出示任免文件,然後問一句:「一天十二小時工作量能接受嗎?」


  簡單的問話,立刻就讓女魃回到現實。任無當以前做設計工作時,對低階人士說話就這樣,簡單直接。斗君經常嘆氣,這種人也能勝任領導工作真特么是異數。然而你老實聽話,任無當給你的就是簡單直接還相當坦誠友善,你要玩個心眼,就會知道,特么玩心眼玩不過任無當的,任無當即有智慧又有人撐腰,下手還沒分寸,你不過是小蟲子,在她手上叮個包,她居然一個炸彈炸得你粉身碎骨連累無數同事那種。再加上技術人員本來就是最服技術大拿,所以,動力部的維修工一見總設計師全體老老實實。


  女魃忽然間熱淚盈眶,點頭:「能,如果是簡單工作,我二十四小時也可以。」


  任無當沉默一會兒:「你知道,因為你的基因改造得太過份,需要特別做隔離處理,所以,那麼久的時間沒把你連上網,並不是有意折磨你。」


  女魃點點頭:「我只感激你給我工作。」


  任無當道:「任何問題,都可呼叫我。」


  女魃離開,任無當指指:「看。」


  洪開元微笑:「你知道,她真的不需要睡眠的。別拿普通人與超人比。」


  任無當不語,過一會兒:「所以,你們害怕我們?」


  洪開元再喂任無當一口湯:「好喝嗎?而且管理人員和技術人員技能點不一樣,管理人員做技術工作不行,技術人員做管理工作也不行。」多少大名鼎鼎的專業人士,學而優則仕,升了某長某主任之後,立刻把專業臉拉成驢臉,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然後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生把大好人生過成雞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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