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謊言

  任無當有點詫異。


  這個擁抱的時間,有點長。


  她微微抬起頭,洪開元一愣,推開已在漸漸恢復人形的任無當:「不許再胡鬧。」


  任無當微笑站起來,再拉洪開元起來。


  洪開元握著她手,輕聲:「去園子里走走吧。」


  碧游宮外宛若仙境,綠蘿紫藤,淺草幽蘭。


  當年就是這手拉手的一幕惹爆了李耳,不過李耳當時沒說,等抓到任無當放肆無禮地指責洪開元的設計真蠢時,才把任無當又打又罰,還關了半年。辱慢師長的罪名,嚇得眾弟子對師父都老老實實了。其實李耳才不管你們尊不尊重師長呢,關鍵是不能搞師生戀,更不能搞人妖戀。只不過用人妖戀這個罪名收拾任無當,就把自己師弟也扯進是非了。


  別人不明白,洪開元是明白的。李耳不慕權勢,專註於研究工作,對兩個後輩同級助理關懷照顧,從不爭搶,忽然間拿出身份地位硬壓洪開元處罰自己弟子,事後又把洪開元痛罵一頓,洪開元不可能不明白。從那以後,他再沒拉過任無當的手。


  現在,洪開元卻一直握著她的手。


  任無當在這一剎那明白了,他們都已做出決定,不再掙扎,他走他的路,她走她的路。所以,珍惜彼此吧,同行的時間不長了。


  沒有長長遠遠的未來,也就不必瞻前顧後地謀划。


  無當緩緩握住他的手,為什麼只是皮膚接觸就能傳遞幸福與快樂?為什麼?前路茫茫,不,前路已經清楚地斷了,這一刻的幸福在徹骨的悲愴中依然這樣濃烈,墨黑上的一點硃砂,紅得觸目驚心。被緊緊握住的手,傳來虛假卻又無比真實的安全感。靈魂好象在一點點沉澱,你看過深海的雪嗎?如同雪花般緩緩飄落,沉在海底,是動物的屍骨,靜靜地,死亡一樣平靜地沉下去。那煙火般閃來閃去的念頭與驚恐,在這一刻象是塵埃落定了。


  平靜而安穩。


  是的,安穩。


  剎那即永恆,這一刻的記憶證明這一生沒有虛度,曾有人這樣愛我,願與我同生共死,曾經苦苦掙扎,曾經痛徹心扉。現在,他在,緊握我的手。


  花間漫步,相視一笑。


  那麼溫柔憐惜,大約彼此也都明白,對方已決定了斷,對方已明白自己已決定了斷。如果蠢一點,大約還真的能有一段美好時光。


  太聰明了,所以只能含淚而笑。


  任無當微微靠近些,輕輕倚在洪開元肩上,洪開元沒躲,反而站住:「累了嗎?」


  任無當點點頭,有點疲憊,幸福的感覺讓人懶懶的。


  她喜歡他的肩膀,他喜歡她的頭壓在他肩上的重量,多麼美好,緊緊依偎的感覺和你傳過來的體溫,伴生著疼痛的幸福,特別甜與特別苦摻雜在一起,有一種特別的誘惑力。


  洪開元道:「你就住在我旁邊的房間,算我親自看押。」


  任無當微笑:「師父怎麼安排都好,只要能天天見到你。」


  洪開元再次覺得自己被調戲了,輕咳一聲:「老實點。」


  任無當輕聲問:「如果剛才我死了,你會不會後悔一輩子都沒吻過我?」


  洪開元微微紅了臉,半晌輕聲:「也許。不過,是情皆苦。」


  任無當點點頭:「如果你想的話,我一直渴望。」


  洪開元一臉不安,意亂情迷,是的,我渴望,她也渴望,不不不,這不好,我覺得這不好,不,不行。


  洪開元是一個眾生平等派,然而眾生都有平等的人格尊嚴,與人獸戀神妖戀是兩回事。當然法律沒說跨物種不可以,畢竟整個宇宙有無數種智慧生物存在,異種結合必須是合法的。然而,神族對此的主流觀點是排斥的。更別提任無當是洪開元自己改造的,是非法存在。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洪開元不能說。


  洪開元只得開啟一個不快樂的話題:「關於朱厭,你想談談嗎?」


  任無當道:「我想見他。」


  洪開元道:「花開得真美。」這話題真挫敗。


  任無當笑:「水裡有魚。」


  洪開元也只得笑了:「師兄說過見面不可能,談談別的方面吧。」


  任無當淡淡地:「他說過很多話。」媽蛋,我還說我要見呢。


  洪開元只得默默看著她,好想抽你。


  任無當笑:「是是,他說過見面不可能。」


  洪開元諷刺:「你這麼聰明想要什麼居然得不到,真是沒天理。」


  任無當點頭:「我太任性,我當深自反省。」


  洪開元道:「滾回你自己房間去反省。」


  任無當道:「弟子告退。」


  洪開元也很納悶,兩句話就打起來了,他們是怎麼相愛這麼久的?


  他還握著她的手,她告了退也沒走,然後兩人都笑了。


  洪開元嘆氣:「好吧,我再努力一下,要是不行,你就自己努力吧,別太過份。」


  任無當輕聲:「我沒說我要自己努力。」


  洪開元再次諷刺:「我心大慰。」


  任無當溫柔地:「我確實只是安慰你。」


  洪開元咬牙切齒地:「我知道。」


  兩人再次忍不住笑,還能怎麼樣啊?洪開元覺得我除了笑,也沒別的辦法了,揍她一頓她也就是,那我不安慰你了,我直接去做我想做的事了。


  任無當倒是真開心,洪開元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的樣子太可愛了,你開這種話題到底想要什麼結果呢?無非是我騙你和我氣死你。她攤攤手,表示我也很無奈啊。


  洪開元問:「朱厭的模擬程序……」


  任無當沉默一會兒:「他跑出來了,我刪掉了。」


  洪開元問:「備份?」


  任無當苦笑:「你想讓我說什麼?我沒有。」


  洪開元半晌:「為什麼刪除?」


  任無當道:「太危險,他會毀了一切。」


  洪開元道:「朱厭的元神也是。」


  任無當沉默。


  洪開元輕聲:「你知道,什麼是模擬人吧?」


  任無當道:「你認為他是一個生命?」


  洪開元問:「你覺得呢?」


  任無當淡淡地:「朱厭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模擬人是什麼,他確實很象朱厭,但他不是朱厭。」


  洪開元沉默一會兒:「有區別嗎?」


  任無當微笑:「你覺得他是生命?」


  洪開元笑笑:「你覺得呢?」


  任無當沉默一會兒:「刪完之後,確實覺得,他最後那一眼,絕望而悲涼。」笑:「我還能怎麼辦?只能當他是個病毒,難道還能當自己殺了朱厭?我承受不了。」


  洪開元微微悲愴地:「是的,人總要,活下去。也對。也好。這樣也好。」


  任無當不知為何,洪開元的聲音,有一種可怕灰心與絕望。為什麼?難道你已經知道我的最終的選擇?當然,他確信我留了朱厭的備份,他確信我留下一個危險的程序是為了攻擊網路。所以,他也覺得,最後的時刻到了嗎?

  是的,攻擊已開始,但我需要時間。


  我需要時間。


  沒等洪開元往回走,手環微震,雲程請罪來了。


  洪開元默默地聽著他講述事情經過,同霍紫虛一樣面無表情,淡淡地:「你正好在淺水區?」


  雲程呆了一會兒,跪下:「我,我,弟子……素霓……」


  洪開元道:「你在淺水區做什麼?」


  雲程繼續獃獃地結巴:「我,我……」


  洪開元無奈而溫和地:「我怎麼回答你師伯?」


  雲程道:「我在等人,我同望君歸和龍覆海約好小聚一下。」


  洪開元微笑:「還開著我的車?」


  雲程輕聲:「他們不會說見過……」


  洪開元被氣笑:「開走我的車,難道我不知道?覆海,你來說。」


  龍覆海道:「我們,正閑坐時,雲程受傷,我們著急過去看看。妄用師父的車,又沒向師父報告,弟子知錯。」


  洪開元看看雲程:「你跟誰商量的?」


  雲程猶豫一下:「文殊。」


  洪開元問:「還算友好?」


  雲程道:「文殊兄……」


  洪開元把通訊關了:「他說什麼?文殊兄?」


  任無當側頭:「結拜了?」忍不住笑。


  洪開元忍著想捏她臉的手,笑話她:「你小弟又同別人八拜結交了,你還笑。」


  任無當那雙眼睛微微一閃,寶光流動,隨即柔聲軟語:「他們不會對師父說謊的,師父是不想聽真話才讓他們閉嘴的。弟子們對你,是真心愛戴敬畏。」


  洪開元溫和地:「我知道。」


  任無當輕聲:「你還是生氣了吧?」


  洪開元道:「肯定生氣了,而且,挽回不了了。」


  任無當嘆口氣:「他們只是蠢,那我就收了。」


  洪開元納悶:「你怎麼那麼大的……還你就收了。」


  任無當問:「胸嗎?」


  洪開元再次臉紅:「臉!而且越來越大了!」


  任無當大怒:「我臉大嗎?女人只有胸大才好看,你可以侮辱我的智慧,不能侮辱我的美貌!」


  洪開元默默轉身,我想揍她……這個無恥的女人……


  任無當笑著追上來,再次挽手:「別跑別跑,不管什麼大,都是你造的,你隨便侮辱好了。喂,你的臉象被人打了似的。」


  洪開元覺得,這女人追著調戲我……我還不能打她,我要是女的,這會兒一個大嘴巴抽過去,別人會豎大拇指。我是男的,找誰說理去。


  只能快逃,身後還拖著個笑得東倒西歪的女人。


  霍紫虛對文殊的答覆也相當滿意,對答稱旨,小子,你編的不錯,不過,你們去找素霓,咱們就難免要解釋一下素霓為什麼跑了。我還真不想提素霓那個要脅,當然我們師兄弟都知道了,但是不必公之於眾。霍紫虛半晌道:「素霓無故失蹤,你們去找,開著聲納也是正常的。雖然沒查到是何妖物擄走咱們弟子,是有點無能。」


  文殊一聽,立刻贊同:「是,弟子無能。」


  霍紫虛拿眼角斜了他一下,你就編故事挺能:「雲程怎麼說?」


  文殊道:「他自然是很生氣,弟子以為他是有意報復,想不到龍覆海拿出當時的錄像,他們兄弟三人閑坐,雲程忽然倒地慘叫翻滾,弟子才知,是弟子追趕素霓時速度太快,鯤鵬在海中來不及轉身,受了點傷,所以慘叫翻滾,導致北冥之災。」


  霍紫虛的眼神就有點不好了,你這個故事確實把自己摘的挺乾淨,但是把對方摘得更乾淨。


  文殊看了看霍紫虛的臉色,輕聲補充:「他們有錄像為證。」


  霍紫虛這才點點頭,嗯,人家有實證,這是沒法編了。反過來說,人家有實證,證明人家不是有意的,你沒實證,證明人家擄你弟子,你只能這麼編,不過這樣一想素霓的行為就特別可氣:「素霓沒說,他是被何人擄走?」


  文殊停頓了相當長的時間,終於輕聲:「弟子曾經嚴厲責問過。」這個真編不了,他一心想維護素霓,然而,任何謊言都沒法解釋素霓不開口,也只能說,我把他狠揍過一頓了,大王,你看他年幼無知的份上……


  霍紫虛看了看醫療記錄,鼻骨斷了,淤傷若干,挨了打也不肯說,那就沒辦法了,這小孩子倒跟妖怪心連心了?

  文殊道:「他師父勸他回來,他倒也——知錯認罰。本來,我們是抓不到他了,他看到我們三人落水,當時海嘯,就是神志清醒的人,也難自保,他拚命救了弟子性命,師父要處罰,弟子願替他受了。」


  霍紫虛想想,好吧,我們這麼想,小朋友親媽被抓了,有人幫忙,不管是好意壞意,他都會伸手抓住救命稻草,抓完之後,要是立刻就出賣人家,那人品也是不怎麼樣,好在呢,他倒還聽師父的話。小妖怪也知道對師長不能還手了,比動不動揍青龍帝一頓的時候強多了。妖怪都是這種脾性,也強求不得。洪開元收拾他徒弟比我狠多了,但是妖怪們照樣不服,所以,我就滿足於小妖素霓還算聽他師父的話吧。


  文殊見霍紫虛並沒動怒,他心裡倒是一驚,奇了,師父一向不允許這種不忠行為啊,平日我們但凡有點違抗,那目光冰冷如鐵。


  霍紫虛對弟子向來不說重話,給文殊個「無能」已經算是破口大罵級別的了,原因還是文殊平日厚顏無恥的樣子,霍紫虛對他態度就稍放鬆些。不過,如果師父目光冰冷地看過來,你還沒反應,不解釋的話,下次再要求見面,可能會發現師父忽然總是很忙,如果你還沒做出啥挽回的話,你會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常用通訊名單上了。通常,師父總不見你,你就失去師門保護了,再行走江湖就得把尾巴夾緊點,因為大家都明白,你死了,你師父不會問一下原因了,只能走法律程序了。


  所以,霍紫虛的眾弟子,對師父的敬畏是遠超過妖怪們怕洪開元的。


  文殊一直察言觀色地,但凡師父臉色不對,立刻解釋,一直解釋到對了為止。這回他雖然解釋了,但是霍紫虛的反應太出乎他預料了,一點不悅也沒有,這不太對吧?難道師父對素霓特別寬容?文殊一想,還真是特別寬容,象小傢伙這麼闖禍,師父還一直假裝不知道,對眾弟子從來沒有過!


  文殊微微放心,既然熊孩子有尚方寶劍,我就不用替他操心了。


  霍紫虛微微皺眉:「雖然不必對外公開,素霓太過放肆,不處罰不好。」


  文殊道:「讓他師父重重責打。」文殊忍不住笑:「他師父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勞,我見他就手癢!」


  霍紫虛倒瞪他一眼:「他有師父,用你多事?」不過,他的表情明顯並沒生氣,那臉色就差沒說打得好活該了。


  文殊就笑答:「是是,弟子多事。」


  霍紫虛見這沒臉沒皮的,不以為恥,只得再說重點:「這都是你做事不慎重惹出來的亂子,你好好閉門思過。」


  文殊肅然:「是。」師父說個閉門思過,沒說多久,處罰不重,可是文殊斷然沒膽在一兩年內當沒事一樣到處玩,這也不輕。


  霍紫虛道:「馴妖用的紫電鞭,你去複製一個,十二級,打一百鞭。」


  文殊呆了一下:「素霓?」


  不,咱家一向不體罰啊,馴妖的,用來打自己孩子,這不好吧?


  霍紫虛問:「你覺得葉青玄也該打嗎?」


  文殊當即:「不不,我不是……」不敢吭聲了。


  霍紫虛一臉不悅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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