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尊嚴

  任無當沒有躺倒,她必須立刻處理朱厭。


  朱厭那一聲驚叫:「你要幹什麼?」就是發覺任無當在清除朱厭程序。


  這件事真是可笑,任無當想盡辦法要把朱厭放出來,面對越獄的朱厭程序,她首先做的同三位天尊並無區別,立刻把朱厭囚禁起來。


  連根拔起,關到籠子里。


  清除一切痕迹,然後重變成蛇,靜等洪開元。


  真的能躺下去的那一刻,任無當才感覺到心力憔悴,能變成蛇形真是一種恩賜。親手關押她想解救的人。


  是的,她當然明白那只是個程序,然而她也知道,這種程序是真的會感到痛苦,它們的反應同人類自己一模一樣,它們有情緒有感覺,如果你輸入酷刑折磨,它們會象人類一樣哀號崩潰,設計讓它們經歷人類所經歷的生老病死,它們同人類一樣痛苦抑鬱,所以,在神仙界,法庭認定它們是生命。


  這事最可笑的一面就是葉青玄說任無當不顧一切,然而真的出於一片好心,卻毫不顧及自己創造了一個生命又囚禁了一個生命的正是葉青玄。


  任無當不能放出這個朱厭程序,朱厭程序希望整個世界都毀滅。就象葉青玄說的那樣,朱厭的情況很糟糕,他伸向任無當的那隻手,不是善意的,他眼露殺機。不,任無當想救自己的朋友,她想救的是當初那個善良到願意犧牲自己,善良到一步一灘血也要自己走回去,不拖累朋友的朱厭,任無當不想毀了這個世界,相反,這個世界的人與妖都是她造的,她想保護這個世界的意願同保護朱厭的意願一樣高。


  她親手關了朱厭程序,然後明了,我現在也不能把真的朱厭放出來。剎那間有一種心碎的感覺。


  她變成一條蛇,感謝老天賜我片刻安寧。


  洪開元到時,任無當縮在書房一角,靜靜地盤成一團,一動不動。


  洪開元慢慢走過去,輕聲:「是我。」


  巨大的銀蛇,豎起頭,吐著信子,「噝噝」地發出威脅,不喜歡有人靠近。


  洪開元再次輕聲:「是我。」


  銀蛇慢慢低下頭,盤成一團,不動了。


  洪開元在銀蛇邊上坐下,伸手輕輕撫摸銀蛇的頭,銀蛇微微晃了下頭,似乎在拒絕,卻終於忍不住輕輕在洪開元掌心蹭一下。是的,滾開,別煩我。是的,我的皮膚如饑似渴地想接觸你掌心的溫暖。


  洪開元沉默一會兒:「無當,我打不過兩位師兄,何況還有其他同級別的神。我知道有人挑釁,我知道你的委屈,如果堅決站在你這邊,一點委屈也不肯讓你受,結果一定是,再也保護不了你。我一個人的能力有限,讓你這麼痛苦,我也很難過。」


  銀蛇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洪開元,傲慢地,固執地,帶點挑釁地,然後默默轉身爬到另一邊牆角。


  洪開元嘆口氣:「無當,我知道你能聽見,我有話同你說。」


  銀蛇不理。


  洪開元只得板起臉:「無當!現身!」


  銀蛇豎起頭,威脅地露出獠牙。


  洪開元怒了:「放肆!」伸手給那銀蛇一巴掌,銀蛇頓時大怒,張開大嘴,一口咬在洪開元手上,那二寸多長的獠牙頓時就洞穿了洪開元的手掌。


  洪開元痛得大叫一聲,跪倒在地,突如其來的劇痛,差點讓他昏厥。


  任無當這才驚醒,霍地站起身,恢復人形:「師父!」


  洪開元咬緊牙,勉強站起身,狼狽地捂著手,怒視任無當一眼,轉身就走。


  任無當痛悔交加,追過去:「我不是有意的!」


  洪開元怒叱:「走開!」


  任無當跪下:「師父,我一時失控,我不是有意的。你說的我都明白,我沒有怪你!」


  洪開元咬著牙:「你沒有怪我?你恨我!我沒有辦法幫你!我沒有這個能力,我可以拚死一戰!為了什麼?為了讓你我都死在這兒嗎?你不能放棄你的朋友,我要同我的兄弟死戰嗎?是的,你明白!你心裡什麼都明白,可是你恨我!你我都清楚,你痛恨我!你有,為我考慮嗎?你的妖怪族人比我更重,我對我的族人不當有情誼?是嗎?」


  任無當低頭:「不是,我的錯,我對不起師父,都是我的錯。」多希望我能哭出來,然而我不能,因為,我真的,懷恨在心。對不起,我知道這樣是錯的,我控制不了!

  任無當以頭叩地:「請師父重責,無當知錯了。」


  洪開元搖搖頭:「不必了,你不會改的,你只管放手去做吧。我如你所願,不管你做了什麼,我同你在一起。你決定寧死不做囚徒,我會陪你一死。」


  任無當呆住,良久,抬頭看洪開元遠去的背影,不!師父!

  不,寧死不做囚徒,只是我死。


  任無當微微喘息,我在生氣,我為什麼在生氣?我竟然咬傷了師父,為什麼?我現在仍然在憤怒。


  啊,不是因為師父,是因為——因為師父忍氣吞聲,實力不如人,明知受欺負,也只能忍了。


  任無當一直以為洪開元為了兄弟情誼,為了站在同胞的立場上,他是主動或者坐觀群神對任無當不公的。


  師父只能忍氣吞聲,因為他打不過兩個師兄聯手。是的,他不能同他們絕裂,絕裂的結果,是他將失去自由,被囚禁甚至死亡,弟子會更慘。強大的實力面前,弱者就應該把委屈咽了。如果你反抗,只會有更大的委屈。如果你拚命,不但會傷害你自己,還會傷害更多人。誰的生命中沒有點委屈呢?幾千年歷史,斑斑血淚,你那點委屈特別嗎?


  然而,幾千年歷史無數奸佞小人當道,最後享盡富貴,壽終正寢,還差少我一個嗎?


  葉青玄殺了石磯不是死罪,任無當也理解,但是霍紫虛對葉青玄毫不處罰,這也能理解嗎?


  你可以原諒當事人身心俱創毒駕肇事不是謀殺,你能原諒法官給無罪釋放了嗎?

  你能理解關押朱厭的政治考量,你能忍心看著他們把一個好人逼成瘋子嗎?他們用幾百年的囚禁,讓救神人妖於核爆的英雄陷於噩夢與黑暗囚籠中數百年,讓他變成一個想毀滅一切的瘋子。


  又或者,你不能把委屈咽了,你寧願死,你能容忍愛人與你同死的結果嗎?


  洪開元說錯了,他明知道任無當不可能停止反抗,那麼,讓任無當不肯真的傷害神的,只是怕傷了這份師徒情誼,一旦他說出,我忍著不是因為我愛他們超過你,而是我打不過他們,剎那間,激起任無當的怒火!我可以去死,如果我愛的人也要被毀滅在我面前,我會選擇,不擇手段,贏得勝利!


  愛的力量是偉大的,不只能戰勝恨,還能粉碎良知與道德。


  任無當慢慢起身,神不給我公正,我就毀滅神族。


  再造之恩也沒用,你們已經向我演示過,你們是如何對待再造之恩的恩人了。咱們同理可證吧。


  洪開元回到碧游宮,想把剛才那段監控刪掉,打開之後,發現依舊是深深淺淺的灰。他愣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都特么是假的!就是說,這些天來,任無當不知借著蛇形的掩護干過多少事了。無當,你是想讓我給你斷網嗎?


  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正在做的事,能救出朱厭嗎?救出來你又想要怎麼樣?同整個艦隊分庭抗禮嗎?我都不能,你能做到嗎?所以,為什麼你要不斷地搗亂,只是因為你的壞脾氣嗎?

  洪開元看看自己血淋淋的手,召治療儀救治。他氣急了,在車上居然忘了治療。


  失血疼痛,失望挫敗。


  洪開元不由自主地全身顫抖。


  不是我想負你,不是我想辜負妖怪……


  我不忍見你們疼痛,我造你們出來,不是為了對你們好,是為了救艦隊的所有同胞,所以,所以是我欠你們的,我應該為你們而死,然而,我不能傷害我的同胞。


  忽然間眼前一黑。


  洪開元只覺得頭暈噁心到希望死去,原來,人在昏厥前這樣痛苦,原來會有這麼長時間不能動卻沒失去意識。洪開元最後一個念頭是,糟了,我的手環會報警,糟了……


  李耳同霍紫虛收到警報都呆了一會兒,他們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這警報是什麼意思,從來沒收到過啊!三位自出生到現在都沒遇到過任何物理攻擊,人家文明世界根本沒有肉體痛苦這回事啊。萬年修練為的就是平息精神痛苦,所以痛到休克這種事是怎麼發生的?

  兩位是開了瞬移過來的。超大耗電量的瞬移,普通人幾年的用電量。


  兩位出現時,洪開元已經被輸血輸液,室溫也升高了。


  李耳一見輸血就爆怒了:「失血?開元?」


  洪開元這個無力啊,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不小心,劃破了手。」


  霍紫虛看著行車記錄:「在驪山摔的嗎?」


  洪開元一聲「關」,拒絕訪問了:您查找的頁面已不在。


  兩位師兄默默無語地看了洪開元一會兒:「被自己養的狗咬了?」


  李耳回頭叫:「任無當!」


  任無當的身影投射在他們面前,那個傲然而立的姿勢,那個冷硬倔強的表情,不待她見禮,李耳就命令:「紫電鞭,十二級,一百次。」


  任無當只有眼角微微收縮,傲慢地微微揚起下巴。我遭受的折磨,一定會還你。


  洪開元猛地支起身:「停止!」憤怒了:「師兄!我說過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劃破手。」


  霍紫虛怒吼一聲:「失血過多?低壓40?你是割腕自殺了嗎?」


  洪開元望天,不,這個更難聽了:「不是,是不小心。」


  霍紫虛問:「不小心割腕自殺了嗎?開元,你有什麼想法,儘管同我們商量,只要有解決辦法,我們不會忽視你的需求。」


  洪開元閉上眼睛:「讓我,休息一會兒就好。」


  李耳道:「他累了,紫虛,給他點時間。」


  霍紫虛點點頭,半晌:「開元,別太為難,咱們慢慢想辦法,不管什麼問題,會解決的。」


  洪開元點點頭。


  他明白霍紫虛的意思。


  神仙有無限時間,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就往後拖拖,也許時間會解決的。時間解決不了的,我可以好好準備一下接受必然到來的倒霉事。


  所以,霍紫虛的意思就是,對任無當的關押會往後拖一段,這一拖可能就幾十年過去了。他可以鬆口氣了。


  然後苦笑了,我特么即使能打過兩位哥哥,真的要打嗎?


  任無當緩緩下拜:「無當見過兩位師伯。師父的手,是我咬的,我當時變成蛇形,師父叫我,我一時受驚,我不是有意傷害師父,無當願受處罰。」


  霍紫虛忍不住咬牙切齒:「畜牲!」


  這兩個字,把任無當給砸懵了,畜牲?任無當慢慢站起來:「你們不過是一群流落異星的難民,依靠異星人類供養!卻自以為高於所有人,視異星萬物如芻狗,你們畜牲不如!」


  霍紫虛足足愣了五秒鐘,然後氣笑了,回頭問洪開元:「你弟子說我們畜牲不如,我們,包括我,包括你,包括師父,嘖,反了,你處理一下不?」


  洪開元慢慢坐起來:「我會處罰的。」


  霍紫虛看著他,你弟子罵我是牲畜不如,你真的不要給我個面子?

  洪開元輕聲:「關押吧。」


  霍紫虛問:「她不是罵我一個,辱及師門,辱及師尊。」


  洪開元看著任無當:「就照大師兄所言,一百鞭。」忽然間淚水滾下,然後他就笑了,一哭,再哭,三哭,也該淚竭了。


  以前他對疼痛沒什麼概念,這下子手被咬個對穿,他才知道劇痛是啥意思,能讓人心神不安,全身顫抖,憤怒恐懼怨恨,以前無當是怎麼忍的?


  不知道。


  這麼痛,你為什麼不能忍著不回罵呢?

  洪開元慘笑著:「不過,無當是我弟子,並不是牲畜,她是我弟子,我最好的助手,所有設施的建設,她做了大半設計,做了全部督造工作,我們在異星能活著,她居功甚偉。當然,當初造她的時候,我就說過,讓妖怪幫我們造好核站,一旦它們過於強大,失於控制,我會處死他們。」洪開元覺得暈眩,忍不住輕聲重複:「我會處死他們。」這幾個字,從我口中吐出,好象一字一口血一樣,會讓我有一種跟失血相同的感覺,全身發冷,無力……


  洪開元向任無當微笑:「對,這話是我說的,當時兩位師兄不同意,認為這樣做有違道德。所以,都是我的錯,我在一開始,就向他們保證,會處死你。不是他們的錯,是我的錯。」


  洪開元轉頭看李耳:「我弟子任無當,是我心愛的徒弟,不是牲畜。她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學者,是一個認真負責的工程師,是一個重情義的好人。我不能讓她有尊嚴地活著,我可以給她有尊嚴的死。她應該,象一個受尊重的神祇那樣死去。」


  李耳猶豫一下,看一眼霍紫虛,你算是捅到小弟心尖子上了,怎麼辦啊?他寧可殺了她,也不會為你的面子打她的,你真是太高看你的面子了,那是他心上人,他自己打是一回事,為了你?雖然你覺得她是只狗,這看法只能讓你覺得自己不如一條狗,我沒辦法了。


  洪開元見李耳並不阻止,心也冷了,緩緩道:「終止碼開始生成。」


  任無當微笑,心愛的徒弟,想不到這輩子能聽到「心愛」二字,至於生死,早已命懸人手,雖然死亡來得挺突然,可是心裡並不是恐懼,反而是一陣輕鬆,好了,那些難題終於不再是我的事了,這樣也好。


  任無當緩緩下,一拜:「師父,弟子拜別了。」眼泛淚光,嘴角卻帶笑:「師父給了我幾千年的生命,人皆有一死,無當來人間一次,體驗愛恨痴狂,雖然生命充滿苦痛,有師父的愛護,與朋友的情意,並不枉此生。無當拜謝,也甘願一死。」再拜,起身,整理衣飾髮髻,靜靜躺到治療儀上,雙手合在胸前,等待死亡來臨。


  洪開元只是看著她,倔強的小面孔,從小就那麼傲嬌,同師父生氣就板著臉不理人,好的時候卻象個萌萌的小糰子,纏著他,不停地師父師父地叫,溫暖貼心軟萌可愛,任無當同別的弟子不同,她毛病特多,主意特多,固執已見,不停同師父爭執,也不服管,洪開元在她那兒遇到最多麻煩,花了最多的心思,包括關心愛護,結果感情最深,爭到最後總是愛她更多一點。


  你安靜地去吧,我很快就來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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