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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易碎

  待南梁使團正式行過拜辭禮,盛儀迤邐而去,朝會也終於宣告結束。


  ??我回到後殿,才剛踏進殿門,就被眼前一幕氣笑了——適才還“病體難支”的管鎏此時正穩然端坐,手捧一盞冰釀玉圓子,神采奕奕地對圍攏過去的內侍宮女說著什麽。


  ??我隻來得及聽見“櫃坊”、“互市”一類字眼,管公子就已察覺到我,忙起身見禮:“陛下。”


  ??“原來尚書無恙,甚好。”我在他對麵的席上坐了,與他隔了一道海棠木嵌藍田玉的矮幾,示意他坐下說話。


  ??管鎏依前落坐,欠身道:“臣微末道行,如何逃得過陛下法眼?”


  ??“油腔滑調!”我笑罵一聲,低頭卻見剛剛那幾個圍住管尚書聽得入神的侍監宮婢,皆惶恐的俯伏在地。


  ??我顯得心情不錯,袍袖一揮屏退眾人——管鎏肯在朝上裝病,定是有事急於奏報我知!


  ??待到殿中隻剩我和他相對而坐時,我漫不經心道:“朕進來時聽你在說什麽‘櫃坊’?”


  ??“是,臣當時正在勸說,銀錢絹綾放在身邊難免遭人覬覦,不如寄放在櫃坊上,不僅可保安全無虞,若運氣夠好還有息錢可拿,何樂而不為呢?”


  ??我無奈:“你一日不做生意便心癢難耐,但也不至於連禦前之人的生意,管公子也不肯放過吧?”


  ??“如果可以,臣更願意做成天子的生意。”管鎏用再平常不過的語調說道,反而顯得理所當然。


  ??“怎麽?難道尚書一直將朝廷政事看成了買賣交易?”我皺眉,隻覺他今日一言一行都透著反常。


  ??提到銀錢交易,管鎏立時變得侃侃而談:“臣以為,生意有大小之分。小的不過是流通貨品、將有補無,販夫走卒可為,不值一提;至於臣要和陛下說的大生意,則影響深遠、澤被後世!平準均輸、官營私作,若是得法,那麽內、可安民;外、固邦交!”


  ??我聽得入神,不由憑案探身向他。


  ??管鎏眼睛發亮:“如今臨瓊郡主嫁往石頭城,北胡又派來使節希求重修舊好,朝廷正可抓住這個時機,通過掌控互市,使外邦對我大夏貨品產生依賴——一旦依賴,就隻能受製於我!”


  ??我目光一閃:“如何掌控互市?”


  ??“自然是控製住商人的貨金!陛下試想,若朝廷能發一道禁令,嚴禁商旅攜帶貴重金銀跨郡行走,那麽他們就隻好用飛錢的方式,所以臣以為應像官營鹽鐵一樣,官營飛錢。”


  ??聽管鎏講話,是可以聽到銀錢如水流淌之音的。


  ??“好!”我一撫掌一揚眉,然而電光石火之間,我想到了什麽,又重重歎了口氣。


  ??說到底,還是那個能愁倒世間所有人的難題:錢從哪兒來?如今官員俸祿、諸司台閣的花銷已是捉襟見肘,朝廷將如何應對官營飛錢的龐大開支?更何況,還有我要做成的那件大事……


  ??“陛下勿憂”,管鎏顯是成竹在胸,“富商屯聚財貨、攪亂市場,所以朝廷才會銀錢不足。我們隻需擒賊擒王,先製住像鄒氏薛氏這樣的巨商,自可解決銀錢問題。陛下明鑒,臣出身管氏商族,深諳這些巨商世交明裏暗裏的一切手段,應對他們想來該不是難事。”


  ??“如此一來,卿將再無退身之地!”——背棄來時的陣營,無疑是在自掘墳墓,他沒理由這樣幫我的!

  ??“前麵的路還長,臣眼下不準備做退身之想。”管鎏淡然一笑,定定神問道,“臣冒昧,皇上命紫雕兄將夏可文的策論帶給輔國公看,想來聖意是要重建軍鎮屯田製,刑氏廢棄軍屯至今不過三年……”


  ??“等等!”我叫住管鎏,突然想起他剛剛在朝會上提起的一件事。


  ??“你說夏可文曾得穆親王看重?”


  ??管鎏笑道:“是。夏可文因年幼喪父、母又改嫁,隻好寄養在叔伯家中,小小年紀沒少受人白眼……後來因被老親王賞識,薦入了太學,才算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說到這裏他冷笑兩聲:“正因幼時遍嚐世態,養成了他那惹人嫌的孤拐性子!——陛下可知,他為何好端端的要替平康坊那歌伎贖身?”


  ??“無非是為情所困,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夏可文宗室的身份,注定了他永遠都不能娶風塵女為正室!

  ??熟料管鎏不以為然:“若真如此,他早該這樣做才是,何必等到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我低頭反複默念了兩遍,突然“哎呀!”一聲,隱約明白了管鎏的意思——那個時候,正是科舉發榜前夕,夏可文這樣做,竟隻為妨礙他自己的姻緣?!


  ??可這樣也說不通啊……那日刑場上夏可文對平康琴姬發下的來生之許,不似作偽……


  ??管鎏幽沉的聲音打亂我的思索:“夏九郎金枝玉葉龍章鳳姿,得中狀頭後必有朱門豪族來求聯姻。他不願如此,於是想到趁紅紫時買下平康花魁,這樣一來他‘浮浪子’的名頭做成,誰還舍得將女兒嫁他?因臣極力反對,所以那小子才跑去回鶻質店借貸馬蹄金二十錠。”


  ??但當初賀隼府上隻搜得了十九錠馬蹄金,我低頭愁得皺眉,那一錠……


  ??“叮”的一聲,極是清脆。我扭頭看過去,赫然發現棠木矮幾上竟憑空多出一錁黃燦燦的馬蹄金錠!

  ??我死死盯住那異常眼熟的東西,突然意識到什麽,忙一把將它抄在手裏,檢視之下如我所料的找到了回鶻文的款識暗記。


  ??“這!管尚書!”


  ??我驚怒看向管鎏,卻見他慢慢站起身,離席而跪:“這一錠,原是夏可文為那歌伎贖身的定金——他算得周密,但人算如何比拚天意?二月科場挾帶案,致考期延後,錯過了質店規定的期限。回鶻質店告到了長安縣,這才被有心人加以利用,買通他身邊書僮,偷金誣陷賀侍郎。被下刑部獄後,夏可文見木已成舟,不願連累旁人,最後隻好違心招供。”


  ??我聽得心底發寒,聲音都似被凍結了:“這東西,放在尚書身邊多久了?”


  ??“賀侍郎和夏可文被下獄那一日,羽笙親自將它送到臣府上,之後……一直都在臣袖袋裏!”


  ??我目瞪口呆,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輕而顫抖:“一直都在?”


  ??管鎏閉了閉眼睛:“是!”


  ??“所以……”我霍然起身,負手俯視腳下的管鎏,“你眼見賀侍郎被人羅織罪名、落得身死名敗,你最傾慕的同窗被打進死囚牢、幾乎命喪刑場……而你居然能一麵袖藏物證,另一麵聲淚俱下的求朕赦免夏可文死罪!——果然千麵管郎,心機深得連朕都要膽寒!”


  ??管鎏突然跪直腰身,直視我的眼睛:“臣沒想到賀侍郎會如此果決!當臣想采取行動時侍郎已經去了,臣縱是將出馬蹄金,已於事……無大補!”


  ??我怒極反笑:“什麽叫‘於事無大補’,難道賀隼名節在管公子眼中是可有可無的嗎?”


  ??“臣若在事發之後就出示馬蹄金,最好的可能也隻是還侍郎清白,委實不足以物盡其用!而今夏可文已走,塵埃看似落定,才是它出現的最佳時機。臣相信,這最後一錠馬蹄金隻要在陛下手裏,侍郎沉冤必可昭雪,隻不過是早與晚的問題。”


  ??我抬腳想要踹翻他,可最後落腳時也隻重重跺在地上:“管鎏!你以為‘天子門生’的稱謂,就隻是一道光鮮亮麗的名號嗎?你們是朕的人,是朕親自擢選在身邊的臂膀、腹心!你為何不私下告訴朕實情?”


  ??一想到這一個多月發生的事,被他管公子耍得足足像隻剁尾巴猴,我就覺火大。


  ??管鎏悶聲道:“如果不這樣,那夏可文就走不了了……”


  ??“你說什麽?”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轉念一想,心便猛沉下去:“原來如此!管公子是存了瑜亮情結,唯恐夏可文將取你而代之——也是!為了這個位置,賢卿可是連自己的生身之父也不能容的!”


  ??管公子眼中居然露出驚詫的神情:“在陛下眼裏,管鎏是這樣的人?”


  ??他苦笑了下,緩緩垂落眼皮,濃密的睫毛如同一隻墨色飛蛾展開翅膀覆在他眉下,遮蓋住他所有的情緒:“陛下說是,就是罷!至少眼下,朝中已無人可以取代管鎏,所以就算皇上恨不得殺了臣,也隻好暫且忍一忍嘍!”


  ??聞言我略怔了下,隨即猛省過來,原來從我踏進後殿起,就一步一步被管鎏帶著往下走。討論的話題、話題的轉換,都是他精心設計好的!官營飛錢、對付巨商、軍鎮掌控……他於三言兩語間點醒我,他的獨一無二!


  ??我狠狠揪起管鎏衣領,用力之猛以至將他身子半提起來。


  ??“哢嚓”一聲,矮幾上適才管鎏用過的碗盞被袖風掃到,碎落在地,碗中碧溶溶的湯汁傾灑一地。


  ??管鎏臉色憋得通紅,饒是如此他還是勉力勾起一絲慘笑:“請……陛下當心!臣比起那薄胎的素釉碗,還要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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