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汗滴從額鬢滑落,四皇子杜奕麵無血色地直視臥下青磚,通身一片冰涼。
其身後三道身著皇子朝服的少年並排而立,垂首低目,心思各異。
啪!
瓷片墜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銳利的殘渣飛濺,或多或少的崩到了殿內四人的身上,卻無一人敢妄動半分。
杜奕麵朝地板,與瓷器破碎的地方距離最近,細小的碎瓷從他額角擦過,不痛,可汗珠中已添了些異彩做點綴。
武帝從高座走下,信步停在杜奕跟前,臉上平平如常,若不是遍地的瑣碎瓷片未來得及收拾,以及銀瓶乍破的回響還未絕於耳,任誰都不會認為這位九五之尊,正在氣頭上。
“奕兒果真是高瞻遠矚啊,另辟府牆圈養名士?大手筆!”
武帝的聲音不怒自威,語調不急不緩,叫這句話雖帶著份量,卻更像一個表揚兒子的慈父所言。
杜奕掌心所拄的地麵,漸現潮濕,雙臂止不住的輕顫,雖看得出已在極力隱忍,可終究未能叫自己冷靜下來。
“兒臣知錯。”
“錯?”
明黃色的龍袍,又向杜奕走近了些,衣擺擦著他的頭頂擺動,像一道寫滿咒語的催命符,對他窮追不舍。
“何錯之有?奕兒此舉實乃求賢若渴,叫你這三位兄長望塵莫及!你們說是不是?”
武帝將視線從杜奕身上調到二皇子杜睿臉上,隨意問道:“你說呢,睿兒?”
杜睿似早已準備,抬頭正視武帝恭敬應道:“父皇所言極是,四皇弟天資聰穎,勤學好問,吾等望其項背所不能及也。”
“喔?”武帝聞言朝杜奕睨去一眼,哼笑一聲,轉而朝三皇子杜鞅道:“老三,你也這麽看?”
杜鞅的眼神在杜奕的背上停留片刻,轉而對上武帝的打量,認真地道:“兒臣以為二皇兄言之有理,四皇弟實乃眾兄弟之榜樣。”
武帝聞言看了一眼不為所動的杜寧,沒有說話,躬下身拍拍杜奕的後腦,慈祥地道:“奕兒,你可聽見了,你的這些哥哥們,一個個的,可都以你為旗啊。”
杜奕染了血珠的汗水逬到地上,開出一朵芙蓉花。
他一把抓住額前的一抹明黃,跪伏在地,仿佛揪住了一顆救命的稻草,極力的為自己辯解:“父皇,兒臣絕無以下犯上之心,望父皇明斷!”
“是嗎?”武帝放於杜奕後腦的手抬了起來:“那你不妨與朕說說,你養的那一群烏合之眾,到底是作何用途的?”
杜鞅忐忑:“父皇明鑒,兒臣此舉不過是效仿民間大戶,召集一些文人雅士相約於某地集會,一起題詩作賦而已!”
“題詩作賦?嗬,四皇弟就算是為自己開脫,此等說辭未免也太言過其實了吧?”
杜奕憤恨的咬住唇肉,暗罵杜鞅落井下石,欲張口反駁:“父皇……”
“父皇!素聞三皇弟也善參加些名人大家的閑散集會,既然他對四皇弟所言有所質疑,您不妨聽聽三皇弟的所見所聞。”
杜奕被杜睿搶去先機,於杜奕解釋之前再參了他一道,致使武帝看向杜奕的眼神已經漸漸冰涼。
他冷眼睨著杜奕,仰頭朝三皇子杜鞅示意道:“老三既頗有微詞,便不妨說說,你知道什麽?”
“兒臣遵旨。”
杜鞅躬身頷首,眼角悄悄對身旁的杜睿留了絲打量:好一個老二,將我推到風口浪尖,自己好明哲保身!若不是老四手下的名士太多,恐成禍患,第一個被除掉的,該是你才對!
杜睿看其表現,便猜到了杜鞅心中所想,卻也知道,以杜鞅善審時度勢的特點,一定能衡量出,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與他合力將杜奕扳倒。況且此時箭在弦上,由不得杜鞅不發!
杜睿含笑對上杜鞅的打量,暗地裏對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然後便將頭垂了下去。
杜鞅冷目,娓娓止息道:“回父皇,自皇子師——程先生封才,世間文人集會如雨後春筍,爭相盛起,以花樣百出,風格多異為特點,廣泛盛行於上禹眾文人之中。”
“雖方式迥乎多樣,可盛會的內容卻大同小異。無非是才子之間相互交流些作品與感悟,大多以仰慕效仿程先生為由展開。”
提及程師師,杜鞅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短暫地調整後才繼續道:“兒臣仰仗程先生教導,得以受道解惑,故曾隱瞞身份參與過幾次這種集會。”
杜鞅散漫地眼神從惶恐不安的杜奕臉上一掃而過:“巧的是,在上一次詩會中,兒臣有幸識得一名叫做焦文的名士……”
聽到焦文的名字,杜奕已心如死灰,連帶抓著武帝衣擺的手掌,也盡是失了力道。
武帝垂眼俯視自己昔日最為驕傲的兒子,隻感覺胸中氣血翻騰,他自認最像他的兒子,果真是像極了他!就連當初欲意奪嫡時所用的手法都極為相似!
養士!
事到如今,不但據不承認,竟還妄圖蒙騙他!
杜鞅暗暗觀察武帝的情緒波動,確定其已經到了瀕臨暴怒的邊緣,忙不迭地又加了一把火。
“焦文內擅詩詞,外通律例,實乃官宦之才,可兒臣與其攀談才得知,此人無官無爵,不過一介草民。兒臣念其才能可貴,本欲與他引薦給父皇,卻被其義正言辭一口回絕,道其已有良主,不日…必得天下。”
杜鞅說道最後一句,佯裝畏懼地縮了縮身子,以示對自身所言大不敬話語的膽怯。
武帝依舊安靜的站在杜奕跟前,屹然不動。
可作為殿中唯一一個從同到尾未曾發聲的旁觀者—杜寧,卻看出,武帝的頭怕是早在杜奕聽到焦文這個名字後,便已經疼了起來。
雖說武帝這頭疼的毛病由來已久,痛感也並非大礙,可武帝每次發作時,都必定會心浮氣躁,且伴有一陣強烈的耳鳴目眩。
而此時,便是他目眩的時候。
杜寧老實巴交地低著頭,兩隻手的拇指不停地交互摩擦,他在等,在等杜鞅和杜睿對他們的四弟——杜奕下最後的殺手鐧。
不時,隻見杜睿與杜鞅二人匆匆交換了眼色,由杜睿上前兩步,跪到杜奕身邊,仰頭望著武帝,態度誠懇道:“父皇,三皇弟所言句句屬實,那個焦文如今正在禁衛軍的大牢裏,是兒臣親自落得鎖。”
武帝循著說話源朝杜奕身邊看去,強烈的眩暈感,叫他不確定麵前的人是杜鞅還是杜睿。
憑借模糊的映像,武帝將杜睿扶起,側耳聽了周圍的動靜,不動聲色地低頭對看似了無聲息的杜奕道:“可認罪?”
杜奕默然,仿佛此時問得早已不是他的生死。
杜睿見在此關頭,武帝竟明顯還存了幾分要包庇杜奕的意思,不禁再次諫言:“父皇,據拷問,那焦文已交代出,他的的確確是四弟席下的文士,熟讀上禹官史、律例,是欲要投入到朝廷中來的大批名士之一,而其他名士中,也不乏指點江山,縱橫千軍萬馬的軍士,四弟以集會為借口,將他們圈養在府外,野心昭昭,其責當誅!”
“夠了!”武帝隻覺得耳畔嗡嗡作響,眼前的人物變得更為模糊不堪,分不清麵前的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