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是程遠程很陌生同時也是最熟悉的人,此時她穿著蓮藕色的百葉抹胸裙,裙上墜著幾條鮮紅色的錦鯉,俏皮可愛。
她肌膚如綢,長發披肩,緞帶束髻,一顆玲瓏珠子綴在額前,襯得小臉氣色更盛,彎彎娥眉,櫻桃玉口,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皎潔的鳳眼。
此刻那雙眼睛的主人正手無足措的站在程遠程麵前,整張臉上都寫滿了惶恐不安。
程遠程不敢出聲,生怕自己會打碎這瞬間的驚豔美好,就連呼吸也是謹小慎微,唯恐唐突了佳人。但靜謐總需要人點破,方可將時間進行下去。
未等來想象之中的畫麵,沐非幕的表現漸漸地從一開始被程遠程撞破過程的窘迫變成了被他盯得四肢僵硬、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扭捏。
她一步步挪到海棠紅的身後藏匿起半個身子,隻露出一雙眼睛眨巴眨巴地窺探著程遠程,想要知道他接來下來的反應。
卻見那人一如剛進門般,像個木頭一樣依舊杵在原地,沐非幕羞得快要鑽到地縫兒裏去,一邊思索著現狀為何與意料之中的出入甚遠,一邊叫道:“你傻了不成!我有那麽嚇人嗎?”
程遠程聽沐非幕誤會了自己的反應,忙恢複了常態,慌亂的擺擺手道:“不是不是,一點都不嚇人!我……”
程遠程偷偷看看兩人旁側的海棠紅與金子,有些靦腆,小聲的躊躇道:“我隻是…沒想到…你…會…”
到底是做了師父的,海棠紅雖是百年不見自己徒弟有這般不知所措的時候,卻也沒有抱著看熱鬧的想法繼續逗留,一副深明大義的睨了程遠程一眼便默不作聲的自敞開的大門中走了出去。
至於金子,自然也識趣兒跟在海棠紅後邊靜悄悄的隱了形,還不忘將房門帶了上,給予兩人隱蔽的空間。
房間內突然寬敞了不少,也更加安靜,剩下的程遠程與沐非幕兩個人都沒再做聲,相互看著對方,仿佛已有真意從眼波中流盡了彼此心裏。
程遠程到底是男子,思索再三率先開口道:“你找紅姐姐,是為了恢複女兒身啊?”
沐非幕見程遠程好不容易主動開口說的竟然是傻話,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道:“早知道你是這樣的反應,我何苦要冒這個險,便宜了你這不解風情的傻小子!”
程遠程忙擺擺手辯解:“不不不,你放心,紅姐姐知道分寸的,定不會亂講的。”
沐非幕順了順氣,以防自己被嗆死,調息過後她柔聲對程遠程說:“我自然是相信紅姐姐的。”
聽她話落,程遠程舒了一口氣。
豈料沐非幕又突然像炸了窩一樣的高聲吼道:“我是說!我這個假體是特殊的材料製成的,取掉之後聲音和外形都會有些變化!明日出城很有可能會被潛伏的探子發現!還有!你的關注點到底是什麽!看見我盛裝梳洗過後連一句誇獎都沒有就算了!還跟塊臭石頭一樣愣不拉幾的反應都慢了好幾拍,我把你嚇傻了是不是!太驚世駭俗了是不是!”
程遠程經沐非幕這河東獅吼一嚇才突然開竅,他快步至沐非幕身前拉住她的手,卻換來對方慍氣未消的粗魯掙開。
程遠程的智商這次到底是恢複了運作,無賴的再次拉住沐非幕賭氣抽回去的右手,討好的訕笑道:“阿幕阿幕不要生氣,我實在是被你驚豔到了,滿腦子都是第一眼看見你這身裝扮的畫麵,就連自己是誰都快要忘記了!你原諒我好不好?好不好?”
沐非幕將信將疑的看向那油嘴滑舌的人,扁扁嘴依舊是滿臉不悅,卻沒有再慪氣的將手掙脫出來,長歎了口氣,將臉轉到了程遠程的對立麵,不置一詞。
程遠程不依不饒的挪到沐非幕的另一側繼續獻媚,見對方依舊對他不理不睬,便古怪著口氣道:“你看看,明明是阿幕你的不是,卻非要我道歉,我道歉了你又不領情!”
沐非幕詫異,舉起左手食指指向自己,莫名其妙的回嗆:“我的不是?你竟然怪我?我倒是想問問你程遠程究竟是幾時學會了無理取鬧這四個字!“
程遠程不由自主的點頭,脫口道:“我可沒有無理取鬧,就是你的錯,都怪你天生麗質,害的我失了魂!就算是我定力不夠!你也要分擔主要的責任!不能仗著自己長得好看,就這麽欺負我呀!”
沐非幕被他這巧言善變的嘴巴說的啞口無言,偏偏對方句句是奉承,叫她想反駁也無從張開口,僵持了半晌,複看到程遠程那張故作委屈,又理直氣壯的樣子,沐非幕挫敗的哼了一聲。
程遠程也懂得見好就收,湊上那張傾國傾城的俊顏賣弄道:“阿幕,阿幕你不要生氣了,是我不好,明日我們倆就要天各一方了,你怎麽忍心如此對我?”
程遠程亦真亦假的感情流露觸動了沐非幕的惻隱之心,沐非幕猶豫的將視線移到程遠程臉上,別別扭扭的道:“花言巧語!自己長著一張禍國殃民的臉,還好意思說看別人看癡了,偽君子!”
程遠程見沐非幕終於有了反應,也不管沐非幕說的話是好是壞,便匆匆全部應下,腦袋點的飛快道:“是是是,阿幕說得對!”
沐非幕撲哧笑了出來,嬌嗔道:“沒出息!”
程遠程照單全收,身後像是化出了尾巴一般,沒節操的搖擺著。
沐非幕佯裝冷眼,眼尾淡淡掃視了他這浮誇的尊容,啐了一聲:“好不正經!”背過身去卻笑的甘甜。
她回扣程遠程的手指,心中感念: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而程遠程的心裏其實是及其感動的,沐非幕以身犯險,隻為能給他留有驚喜。
她不動聲色的將自己喉嚨處的假體取下,還原了本來的聲帶,換上羅裙,紅裝素裹,卻成為了程遠程心中最美的紀念。
……
次日,沐王府舉家喬遷,去往封地廬州。
程遠程一襲紅衣似火站在城門上,眼睛定定的望著那遠去的車馬隊列。
那最前邊的檀木馬車裏,有他心中最記掛的姑娘,是他今生最珍視的寶藏。
就在昨日她給了他此生都不能忘卻的印象,她的一顰一笑都深深的刻畫在了自己的腦海中,如同朱砂作箋,抽不出,抹不去。
程遠程描摹著沐非幕的輪廓一遍一遍的喚著她的名字,貪婪的好像永遠都叫不夠。
他道:“阿幕,卿本精華,此行甚佳;如玉青蔥,奉汝還家。”
他道:“阿幕,你今日極美的。”
他道:“阿幕,你等著我,找到杜寧,我便去看你。”
他道:“阿幕,明日我便不去送你了,你且萬事小心。”
她道:“好。”
馬車浩浩蕩蕩的出了闕都城,往事已經停在了昨日,沐非幕再坐不住,她鑽出車簾探出半個身子朝身後生活了十六年的闕都城望去,隻見高高的城牆上有一抹豔麗的鮮紅,隨風波動。
沐非幕看不清他的身形,隻能憑借自己對那人的熟悉,猜測出他的情緒與動作。
沐非幕雙眼朦朧,有濕意在臉上滑落,她顫抖著用手遮住自己的前額,眯了眯眼睛,退回了馬車內,幕簾垂落,隻聽車內傳來一聲歎息,糯糯的,有些沙啞。
她道:“程遠程,你這個騙子。”
此去經年,闕都再無沐王府,取而代之的是廬州鎮海王。
上禹東南海岸線,於沐王府喬遷之年起,逐年遞增,上禹海域短短三年間擴疆十裏。
時五年,新帝即位,沐王世子沐非幕歿,葬於廬州,追封親王,其弟沐承鄴年五歲,襲世子位。
同年,大運堂程小公子傷心欲絕、遠走他鄉,行俠仗義、浪跡天涯。
後有人稱,程小公子去過漠北,探望早已嫁作人婦的蓮九姑娘,而身邊竟跟著一位神似當年沐小世子的美婦人。
那人曾聽程小公子叫那婦人名為:“伽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