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王府的大門緊閉,連門房都不見一個,院內上下縞素,幡杆並立,一派淒清。
正廳內,諾大的“奠”字高掛,堂中央停著一口漆黑的檀木棺材。孫庭無妻無子,所以棺木正前方守靈的人分別是孝服加身的沐非幕與抱琴而坐的魯昭。
魯昭眼神空洞,唇角幹裂,好似靈魂已經出竅,留下的隻是一尊軀殼,唯有那雙手下續續停停奏響的箏曲還昭示著這人尚有知覺,還在呼吸。
沐非幕理解魯昭的心情,所以,即使知道他精神狀態已接近極限,卻並未出言叫他回去休息,擔憂地看了看他眼下的淤青,揮手招來跪在一旁燒紙錢的小瑪瑙耳語了兩句。小瑪瑙紅著眼眶偷偷瞄了瞄魯昭的方向,朝沐非幕點點頭,然後便爬起來出了靈堂。
沐非幕交代完,便恢複了方才的動作,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火盆裏的黃紙燒成灰燼,心裏默默念道:師父,原諒徒兒不能馬上將您以軍師之禮風光大葬,還要委屈您在這如牢籠般的闕都多待上兩日,待湘城之役落幕,非幕定會同魯師父一起…帶您回廬州!請您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湘城的百姓早早脫離戰亂……
“世子……”
沐非幕想著,聽見一道極低又有些嘶啞的聲音在叫她,不由得渾身一怔,茫然的將頭轉向魯昭,見那人同樣也在看她,隻是那眼中依舊是一片死寂。確定了剛才的聲音真的來自魯昭,沐非幕輕輕嗯了一聲,卻又險些掉出淚來。自從孫庭走了以後,魯昭原本那麽聒噪的一個人,便不再開口說話,沒想到再次出聲,竟變成了這樣……
沐非幕鼻子酸酸的,強硬的忍住了哽咽,眼睛直直的看著魯昭,似在等他下文。
恍惚間,魯昭的眼中似有晶瑩微乎其微地閃爍了兩下,然後再無波瀾,又過了大約一刻鍾的時間,他才用那幾近破裂的聲音緩緩問道:“如果我保存他的身體不腐,不予下葬,他會不會怪我……”
沐非幕眼睛驀地睜大,不敢相信魯昭剛剛說了什麽。魯昭見她沒有說話,便自言自語道:“會怪我吧……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是不是?可我真的…離不開他…離不開他啊!”說最後一句話時,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般嘶吼起來,臉上掛滿了淩亂的淚水。
“師父……”
“世子,你告訴我,我到底要怎麽做才能把他留住!你告訴我…他為什麽說走就走!一點餘地都不留給我!你告訴我好不好…告訴我…!”魯昭抱緊懷裏的琴,仿佛是抱著孫庭。聲音也從剛開始暗啞變成了哽咽。
“保孫師父屍身不腐…可是真的?”沐非幕沉默良久,顫抖著聲音問。
魯昭突然冷笑一聲,布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沐非幕的臉說道:“嗬…一道機關墓、兩顆還陽草…入藥封棺可保屍身百年不腐…但保住了又有何用?”魯昭看了眼麵前的黑棺:“…他到底…隻剩了一個空殼子。”
沐非幕突然一把抓住魯昭的肩膀:“機關墓…將空氣全部抽盡的那種是不是?人就像睡著了一樣,再無變化,是不是?”
魯昭眸光一閃,緩緩點點頭。他拂開沐非幕的手,晃晃悠悠的站起來,走到漆黑的棺木前,單手抱琴,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上麵的蓋板,像是在觸碰愛人的皮膚。
“都道人死…入土而為安,我強行留住你這軀空殼子…你便不可輪回入世,你要等著我,等著我去找你,來世…定要你償還我這半生孤獨…你定要賠給我…”
沐非幕不顧跪了一夜早已麻木不已的雙腿,支撐著爬起來,盯住魯昭的眼睛一動不動地道:“還陽草!我有!”
魯昭又微微動了動眸子,朝外麵陰沉的天空道:“去冰庫,我要先造一座冰棺,帶他回家。”
沐非幕點點頭,蹣跚兩步,勉強適應了雙腿的酸痛,抬眼卻見小瑪瑙帶著弄堂已經在靈堂門口,複想起來,是自己叫小瑪瑙去請弄堂來替魯昭施針調息的。正欲說話,誰知弄堂竟率先開口問道:“可是欲用還陽草做藥,將血肉凝固?”
魯昭認真看向那說話的男子,正色道:“不錯。”
弄堂笑笑:“先生無需緊張,在下是程小公子的朋友,名曰弄堂,此次正是受世子所邀前來拜會。”
魯昭看向沐非幕,後者點點頭,然後解釋道:“風弄公子。”
魯昭眼睛一亮,問道:“端木家的驅逐子,闕都城隍醫?”
魯昭的話直戳弄堂的痛處,他卻並不惱,依舊情定神閑的回答:“正是。”
魯昭略帶讚賞的點點頭:“端木家無福。”
弄堂朝魯昭頷了一首:“多謝先生賞識。”
魯昭無視他的謙虛,問道:“聽你方才的話,你知道還陽草如何入藥?”說完,魯昭便心緒難平地等候著弄堂的下文,隻因為,還陽草的藥方已失傳甚遠,他本欲之後親自跑一趟醫神世家——端木家,興許會有所收獲也說不準。沒想到弄堂雖是後輩且年紀輕輕,卻張口便將還陽草可凝固血肉的作用說了出來,可見醫術不凡。這使他心中的渴望更加膨脹。
弄堂自然看得出魯昭的期許,卻垂了視線道:“還陽草與大多尋常藥材相克,而記載此藥的典籍早已失傳,就算是端木家,也找不到任何相關的信息。”
魯昭聞言,虛弱的身子不堪打擊地晃了晃,沐非幕忙從旁扶住他,眼神卻落到弄堂身上,她記得程遠程說過,弄堂從不提做不出的藥,從不診無把握的病。
果然,弄堂見魯昭虛晃兩步,突然轉憂為喜道:“不過,好巧不巧,這種藥我無意間配出過一次。”
沐非幕有些慍怒,魯昭都這個樣子了,弄堂竟還有心情調笑!剛要上前,卻被魯昭伸臂攔住:“無妨,是我無禮在先。”
沐非幕訝然,遂想起魯昭方才說弄堂是端木家的驅逐子,眉頭才漸漸鬆了下來,心裏卻還是有些積鬱。再看弄堂,竟發現那人正對著自己笑,沐非幕歎了口氣,退回了魯昭身後。心中感歎:怪不得程兒天不怕地不怕,卻怕極了這個人!他表麵溫潤無害,常帶著儒雅的笑容,可骨子裏根本就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不肯吃一分一毫的虧!
相比沐非幕,魯昭表麵要平靜的多,可是心裏已經翻湧起萬丈巨浪,他一遍一遍的重複孫庭名字,然後對弄堂道:“三日可有把握?”
弄堂還了他一記,自然不再記仇,爽朗道:“自然。”
魯昭往前小跨了半步:“三日後,我將冰棺造好,到時我要見到藥,若是可行,魯昭這條命隨你驅使。”
沐非幕蹙眉:“師父!”
魯昭抬手止住了沐非幕說話,眼睛定定地鎖住弄堂。
弄堂滿意的勾了勾嘴角:“先生嚴重了,弄堂隻望日後有求於先生的時候,先生肯拉我一把便可。”
魯昭沉默,並未馬上回答弄堂的話,過了片刻才道:“隻若不危及沐王府,任何事,你都可來找我!”
弄堂將手一合,笑道:“先生放心,隻是配藥之前,在下有件事恐怕要先請求先生原諒!”
魯昭疑惑,誰料還來不及發問便見弄堂隨手揚了一根針出來,紮在了他的星穴上,魯昭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沐非幕眼疾手快的托住魯昭後仰的身體,小瑪瑙也很快反應過來,幫著沐非幕將魯昭緩緩放於地上。沐非幕見魯昭已經沒了意識,便抬眼看向那笑吟吟的男子:“弄堂公子好快的針。”
弄堂知道自己不討沐非幕的喜,當下聳聳肩道:“如世子所想,魯先生的精神、體力早已透支,若一直這樣下去,隻怕不久便隨著孫先生同去了,而從魯先生剛才的行徑來看,他自己定不會乖乖躺好容我施針,現在這樣不失為最好的方法不是嗎?”
弄堂這一番話下來合情合理,沐非幕反而吃了記啞巴虧,當下將頭別過去,眼不見為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