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庭揉揉她的頭：“莫要妄自菲薄，你雖為女子，但確是有前幾代沐家後人都沒有的氣魄與遠見，察覺嵩岩嶺的軍隊不知去向後，竟能聯想到他們已經北上，然後委托大運堂的蓮九姑娘帶著你的令箭前往江南調遣沐家軍，與太子安排的風弄公子聲東擊西，配合的天衣無縫，你長大了，我很欣慰。”
孫庭慈眉善目地看著她笑地發自肺腑。
沐非幕正想說話，隻見那方才還好好的人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毫無征兆可言，在旁的另外兩人同樣一怔。沐非幕忙動手給他順氣，卻見孫庭喉頭顫動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師父！”
“孫先生！”
相比三人焦慮的反應，孫庭倒顯得更為淡定，他倚在座位上，有氣無力的搖搖頭道：“無妨，凡事總要有始有終才是。”
程遠程眉目一緊便上前摸住孫庭的脈搏，隨即臉色凝重起來。不多時，便見他眼色暗淡下去，鬆開了把脈的手。沐非幕見狀忙抓住程遠程的衣襟問：“怎麽樣？”
見程遠程不語，沐非幕便不依不饒，抓著他的前襟用力搖晃：“你說話呀！我師父他怎麽樣！”
沐非幕這般反應，叫孫庭心中一暖，他拍拍她的肩膀：“世子無須緊張，我心裏有數。”
沐非幕淚眼盈盈地轉頭看向孫庭：“師父，你……”
孫庭淡笑：“我孫庭向來以禮義論事，不管出於何意，我既已做出了這等罔顧常倫、不忠不義之事，如今時機已成熟，又何必繼續苟活呢？說到底我確是挑起禍亂之人，親手將湘城百姓推於水火之中……”
金子突然跪匐至孫庭的另一邊，將頭深埋於地下，哭得不能自已：“先生…先生，這不是先生的錯，跟先生沒有關係!那些逆黨早晚會發起戰亂，此次若沒有先生周旋，朝廷隻會毫無準備，到時才是真的生靈塗炭！先生為什麽非要背上這番罪責！您若要贖罪…叫金子替您去贖！…都是金子的錯！…”
孫庭虛弱的抬起左手，撫摸著金子的後腦：“你不必替我不平，我確實有錯，而今道義法規皆已不能容我。”
程遠程眼睛環視一番，最後將注意集中在孫庭剛剛喝過的那杯茶上：“孫先生……”
孫庭見程遠程已經發現了茶裏的玄機，苦笑著搖搖頭：“程小公子，以後世子，還需依仗你幫忙照看。”
程遠程看出他去心已決，沉默片刻後點點頭：“先生放心。”
孫庭欣然視之，緊接著又是一頓猛咳，整個身體不受控製地倒進了沐非幕懷裏。
“師父！”
“世子…”孫庭掙紮的殘存的氣息喊道：“若是，若是…皇室的人追問起來，就將我的屍身交出去…說我已然叛離沐王府…由世子親自正法……所有罪責我一人承擔…記住…記住了嗎？”
沐非幕雙眸緊閉，睫毛劇烈顫動，緊抿著雙唇一言不發。孫庭單手用力地抓住她的袖口，同樣僵持這，似在等她回答。
沐非幕終是不忍，咬緊牙關微微頷了頷首，卻緊閉眼睛不敢睜開半分。孫庭見她同意，心中的大石頭終於落了下來，朝在旁的三人望了望，又朝門口的方向瞧去，好像在等著誰。
須臾間，一道滄桑的身影突然踉蹌地出現在門口，手無足措。孫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滿意足地笑了，心念：你還是來了。
“老孫！”
那人連滾帶爬地行至堂前，當見到躺在沐非幕懷中的孫庭之後情緒頹然崩潰，大聲嘶吼：“孫庭！你這個縮頭烏龜！給老子起來！”然後便站在原地，不敢前進一步。
程遠程和金子退到一旁，將空間留給魯昭。
孫庭自從看到魯昭的身影，渙散的眼神竟又有些聚光，他朝魯昭伸出手去，喚醒了那原本愣住的青衫男子。
魯昭的雙唇不自覺的抖動起來：“老孫……”他輕喚，之後眼神卻突然凜冽起來，大步行至孫庭麵前，粗魯地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從沐非幕懷裏搶過來：“你現在這是幹什麽？以死謝罪嗎？我告訴你！沒那麽容易！你費盡心機將我捆到山上去！卻用束龍鎖綁我！你告訴我！你是如何想到用我做的東西來束縛我的？啊？你說話啊！你到底想做什麽！”
沐非幕見魯昭手勁兒大的嚇人，連忙雙手拖住孫庭的身體，轉頭說道：“師父，你冷靜點！”
魯昭的手一僵，緊接著盈眶的熱淚便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滴在孫庭手上：“你想做什麽…你起來…起來好不好，我不怪你，也不問你，我們回江南去，回廬州，我什麽都聽你，也不跟你吵嘴了，回去，回家去，好不好……”
此刻，那一向悠然自得的男子，像個孩子般無措，眼裏除了流不盡的淚水，隻剩下孫庭的倒影。他一遍一遍的重申著回家，好像下一刻，那奄奄一息的人便真的會站起身來，拍拍自己的袍子，用奚落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看向他，對他說，好啊，我們回去。
可惜事違人願，孫庭動動唇，吃力的抬起滴滿魯昭淚水的手，放於他的手上笑著說：“正因為知道束龍鎖鎖不住你，我才敢將你扔在那裏，你向來膽子小，我怕，你會偷著哭，這不，你真的就逃回來了……”孫庭眼角滑落一行清淚，他道：“相識五十載，朝夕相處，我已然是知足了的，你莫要再哭下去，我…如今…已經沒力氣為你拭淚了……”
魯昭聽完一把將孫庭拉進懷裏，手扶著他的手就朝臉上摸去，一邊扶還一邊嘶吼：“不行！你吃了老子五十年的豆腐，老子就該讓你還五十年，這才剛開始！你怎麽能就這麽走！”
孫庭淡笑，驅動指腹輕輕在魯昭的臉頰上摩擦，似要將他的輪廓描摹一遍。他道：“果然，這才是你的樣子，再逼真的麵具都刻畫不出你的一顰一笑，果真是……天下最好看的人，你笑…笑給我看。”
魯昭雙目瞠血，聽見懷裏人的話，連忙用力地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笑容，確是難看至極。
孫庭無力的苦笑道：“醜死了，笑成這個樣子如何算是當年的江南美俊？”
“我笑不出來！老孫，我笑不出來……”魯昭將孫庭緊緊摟在懷裏，肆意大哭，哭聲既悲涼又無助。
孫庭埋首於魯昭胸膛前隻覺得天昏地暗，仿佛空氣都稀薄了，他小聲囈語：“我記得來時，廬州的玉蘭花開了，等回去的時候，你記得帶我去看。”
魯昭用力地點點頭，將下巴貼在孫庭的額頭上，感受他最後的餘溫。
見他答應，孫庭明媚地笑了：“就去我們常去的地方，我們兩個人，你彈琴…彈琴給我聽……好…好不…好……”孫庭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直至再也聽不見，而那置於魯昭臉上的手，也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
魯昭神情一窒，而後又緩和下來，他將孫庭緊緊禁錮在臂彎中，埋首與他的發間，輕輕說：“好。”
沐非幕再見到孫庭的手落下去的那一刻，竟突然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她慢悠悠地站起身來，走到大堂中央的位置，對著前方相擁而臥的兩人沉沉地跪了下去，深吸了口氣，緩緩將頭叩在地上，再直起腰身，止住了要墜出眼眶的淚水，聲音有些顫抖，卻吐字清晰地道：“徒兒沐非幕，送師父！”
話音落，金子同程遠程，以及姍姍來遲未敢入內的沐王府一眾，皆跪於原地，朝著孫庭的屍身，深深拜去。
魯昭懷抱孫庭站起身來，視線一刻都未離開懷裏人的麵龐，他一步一步朝門外走去，腳下雖有些踉蹌，手臂卻似玄鐵般堅固。
孫庭安詳地躺在魯昭為他撐起的臂彎裏，除卻蒼白的臉色，與睡著了無異。
沐非幕靜靜地跪在堂中央，目送魯昭離開，終於在所有人都跟著遠去後，暈了過去。程遠程眼疾手快，在其落地之前，將她摟進懷裏，蹙眉看著她即使毫無意識，卻還在不停流淚的眼睛，久久不曾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