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期而至,蓮九的精神也變得高度緊張,這樣的山裏更是陰森可怖。
萬物寂籟之時,叢林裏幽深的綠光漸漸密集,而後活躍在萬裏星空下。
數不清的夜裏蓮九都在長嘯中驚醒,確定自己還在樹上穩穩地掛著才長長舒一口氣。
今晚齊柳鬧得實在是有些厲害,蓮九不得已的點了她的睡穴,看著懷裏的小東西會均勻的睡去,蓮九將頭仰向天空。
小的時候,大小姐說天上的每一顆星都代表著地上的一個人,那時候無數個夜晚她都會爬上屋頂躺在微涼的瓦片上尋覓她的那顆星在哪裏,是單獨的一顆,還是藏匿在星群裏?
久了,屋頂小憩便成了習慣。
這個習慣在她摔下屋頂砸碎鳳七的定親信物後,強迫自己封鎖在了腦海的小小角落裏,再次被拾起沒想到是在這種微妙的境地下。
蓮九望著星星喃喃自語:“不曉得還有沒有人跟我一樣,大晚上不睡覺卻在做著無聊的事。”
官道上策馬奔馳的的鳳七不經意的抬頭,恰巧看到正前方天空的一顆星辰,它遠離星海,孤零零的掛在那裏,閃著微弱的光,仿佛在呼喚他的名字,等著他去觸碰。
……
不知道是小小的假齊柳命大還是蓮九命不該絕,當大運堂分堂的管事芸娘等人在峭山山腳找到蓮九時,她正被一群黑衣人包圍,腳下還有兩頭狼的屍體,瞳孔空洞,身上沒有一處好地方,左手緊緊抓著一把淌血匕首,右手看似骨折一般,卻還是護在胸前。
這幅場麵饒是跑了大半輩子鏢的芸娘也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氣,蓮九怕是早就沒了意識,全靠精神在苦苦支撐著自己。
滿是心疼的芸娘毫不手軟的解決了四下攔截的黑衣人,輕輕靠近那幾乎要支離破碎的女子,想要把她身上的繈褓卸下來。
可沉寂許久的蓮九像是被碰到逆鱗的野獸,瘋了一般將手中的匕首毫不留情的揮了過去,芸娘趕忙避讓,進退無措。
那時,蓮九的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她還有想做的事,她不能死。
正當芸娘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馬蹄聲至,伴著一聲嘶鳴,一個白衣男子身形一躍從馬上彈起,轉瞬便已經出現在蓮九麵前。
蓮九臉色不變,左手揮起匕首絲毫沒有猶豫,一霎那鳳七肩上便已鮮紅染色,他眼睛未眨,身形未動,不顧肩上插著的匕首,一把將麵前氣咽聲絲的纖薄擁進懷裏,輕聲伏在她耳際。
“我來晚了。”
輕輕一顫,那奄奄一息的女子便整個人軟軟的倒在了鳳七懷裏,沒了動靜。
隨著蓮九昏迷,鳳七受傷,京城也有了動靜,左相蕭肅一本奏折參到了聖前,獻王謀逆,私藏密軍,暗害忠良,奏折上清清楚楚條列著種種罪狀,證據確鑿。
天子大怒,聖旨即下,鎮國將軍百穀良即刻從邊關啟程,削藩王,安內亂。
消息傳到獻王府的時候,百穀良的大軍已然攻進城門。
正在換藥的鳳七聞言隻是輕輕哼了一聲,百穀淨初這一舉並沒有消了他的氣,初見蓮九時,他腦子裏竟然想到了失而複得。
嗬,藩王又如何?壟斷了糧草,掐斷了情報,還不一樣是削了爪牙的老虎,技不如貓。
程遠程拿著指甲刀一邊修理自己的精致的指甲,一邊不以為意的感歎:
“聽說大軍進城的時候,獻王還在溫柔鄉裏不能自拔,最後還是百穀將軍的副將從女人堆裏把那個一絲不掛的王爺扒拉出來的,大軍進城的消息封鎖的這麽緊,怕是隻有你鳳七有這個能耐了。”
鳳七不語,將頭轉向了蓮九所在的房間,程遠程頭也沒抬便知道鳳七在做什麽。
“別看了,弄堂說蓮九最難的日子已經挺過去了,日後也不會有事,隻是這些日子虧損的厲害,就當是好好歇息了。”
鳳七雖然相信弄堂的醫術,但眼神還是止不住的向外飄,蓮九身上那麽多傷口,她究竟吃了多少苦?
“說起來,這倒是那丫頭頭一次受這麽重的傷,嘖嘖,斷了一條胳膊,滿身瘡痍,臉上還有幾條大道子,性子雖然野了點兒,好歹也是個姑娘家,若是長久如此,還不如叫她趁早嫁人好了。”
鳳七呼吸一滯,腦海裏驀地閃過一個模糊不堪的人影。
“程小公子所言甚是。”
鳳七眉頭一皺,腹忖:人啊,果真是禁不起念叨。
來人腳步紮實,卻身輕如燕,剛進屋站定,一張娃娃臉就好死不死的就擺在鳳七麵前。
偏偏這個人正是鳳七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花錦繡。
“小公子別來無恙。”
話雖然是對程遠程說的,可花錦繡的視線卻沒離開過鳳七的臉。
程遠程眯縫著眼笑的無害,妖豔的眸子轉來轉去,心裏歎道鳳七這後院又要著火了,也許他可以關鍵時刻加把油,讓這火燒的旺一些。
這花錦繡是鎮國將軍府人的親外甥,也就是百穀淨初的表哥。
他年少時,曾在京城待過些時日,不知怎麽,卻和蓮九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兩人整日廝混在一起,稱兄道弟。
可臨別了,這廝突然對蓮九講,日定會回來娶她回大漠,叫蓮九吱哇亂叫一聲,頭也不回的跑進了大運堂。
就在眾人皆以為花錦繡不過是一時興起,說了句玩笑話時,這小子寄到大運堂的書信差點塞滿了蓮九的小破屋。
於是乎,不管旁人再作何想,程遠程卻再也不敢說那是戲言了。
“樓蘭少莊主久違了,可是來尋蓮九的?”
“表妹修書囑托在下前來搭救蓮花妹妹,我這馬不停蹄的趕來,誰知竟叫人捷足先登了…”
花錦繡說著眼神掃了一眼鳳七,突然正色道:“在下替未婚妻謝過鳳七爺!”
話音剛落,風七手裏的杯子被生生捏成了粉末,睥了一眼身前的人,不緊不慢的起身繞過花錦繡見禮的身姿,幡然離去,臨了,道了一句:“礙眼!”
“山雨欲來。”
程遠程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花錦繡,唯恐天下不亂的拋了記媚眼,收起指甲刀也一晃一晃的走了出去。
太陽正盛,可後院的正房中,黑幔子將所有刺目的光線盡數擋了去,隻剩下微弱的光點帶來一些明亮。
鳳七推門而入,輕聲行至蓮九床邊,冰冷的神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化不開的濃情。
如今的蓮九褪去了往日的張牙舞爪,安靜的躺在那裏,不會罵人,沒有嚷叫,讓鳳七突然覺得耳根子有點兒過分清淨。
踱步到腳踏上,鳳七神情落寞的凝視著蓮九毫無防備的睡魘,揪心的感觸更是漫天卷地的襲來。
蓮九那張本該清秀的小臉上,纏滿大大小小的紗布,裏三層外三層的將本來的麵容遮擋的嚴嚴實實。
她當時該有多痛?鳳七想著,指尖便已經在微微顫抖。
而這時,五感全無的蓮九自然不知曉曾有個癡人在她昏迷中,感她之感,痛她之痛,隻恨自己不能代她受難。縱然她那時麵目全非,那人卻依然看得仔細,仿佛在欣賞一塊無暇的美玉。
“怕是整個闕都都知曉我對你的心思,你卻還是像個傻子一樣未曾發覺。”
琅崢和程遠程的旁敲側擊,百穀淨初的明確暗示,她都渾然不知,不知巧合與否,大運堂和鳳家明明隻隔著兩道胡同,但這些年蓮九巧妙的繞過了所有他安排的巧遇。
在被琅崢嘲笑了數次之後,他終於放棄了“巧遇”,改收集酒碟子為念,當然這也是大運堂的酒後笑談。
程遠程建議他適當的英雄救美,但是迄今為止,隻有這次她栽了跟頭,以往的路上,蓮九逃跑的速度比他出現的速度還快,每次都在他準備要大展身手的時候,那女人已經逃之夭夭;這多少讓鳳七有些無力。這幾年他唯一的一次英雄救美就是她喝的爛醉從快活樓屋頂摔下來砸進了他的懷裏,那天正好是他送還定親信物的時間。
想到這裏,鳳七的嘴角揚起了一個似有似無的弧度。
“蓮九,你可還記得那時我說的話?”鳳七喃喃的自語,床上的人兒不為所動。
“我說,你毀了我一樁姻緣,那便賠我一樁,可你到現在還未應允。”
鳳七說著身子漸漸沉下去,俯身湊到蓮九麵前,兩個人呼吸交錯,隻差一步,便掀了那叫世俗的薄紗。
正當鳳七的唇快要沾上蓮九的嬌豔…,那雙緊閉的眸子卻始料未及的睜開了,隻一瞬間,氣氛僵到了極點。
兩個人就這樣瞪著瞪著,蓮九率先扛不住眨了一下酸痛的眼睛,鳳七緊跟著回了魂兒,僵硬的伸手將蓮九的臉按向了左邊,慢慢的直起了身子。
“死都不能承認自己剛剛要做什麽!現在隻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讓這個笨女人忘了方才的事情!”
臉被迫轉到一邊的蓮九麵上也是毫無波瀾,心裏已經翻了天。
“我的大掌櫃啊,姓鳳的終於忍不了我打算殺人滅口嗎?剛才那一幕怎麽看都像準備要掐死我的啊!”
蓮九試著動了一下手指,痛感差點讓她喊出來,可由於剛剛蘇醒,她明顯有些中氣不足,暗中用了半天力,也隻是發出嘶的一聲痛呼。
鳳七聞聲眸子清晰的暗了一下,可這個小動作恰巧被剛剛轉過頭來的蓮九好死不死的撞了個正著!
若是平常,蓮九勢必不做他想,偷偷暗罵一聲矯情便是了,隻是此時,這個動作無疑讓她更加肯定了內心的想法:鳳七,要宰了她!
蓮九表示心裏苦,她現在口不能喊,身不能動,唯一的辦法隻有裝做什麽都不知道,先拖住鳳七。
兩個人各自打定主意,雙雙開口。
“孩子沒事?”
“孩子沒事。”
兩個人同時說話,卻是一問一答,話音剛落兩人又是一愣接著道;
“你可還好?”
“你可還好?”
“還好。”
“還好。”
“這是汴州?”
“這是汴州。”
天啊!
誰來救救他們?
兩個人此時各懷心思,後背皆虛的有些發汗。
誰成想平時完全不對路的兩個人,此時倒變得默契十足。
“你…”
“你…”
鳳七生生的把話咽了回去:“說。”
蓮九倒也沒推讓:“大運堂的人呢?”
她現在隻想找個人帶她遠離鳳腹黑,哪怕是最不靠譜的程遠程也行。
“你傷重昏迷之際,程詩詩逃婚了,琅崢受老堂主之托滿世界在找她,弄堂近日也要回去了,程遠程倒是會一直待在汴州等你康複。”
鳳七一板一眼的說著,卻絲毫未提及自己的傷勢。
蓮九躺在床上聽得一直想翻白眼,她生死關頭一直想著不能給大運堂抹黑,結果這些人就這樣不顧她的死活了嗎?
要不要這麽卸磨殺驢!
可若是要說到更忘恩負義的人,那便非眼前這個若無其事的男人莫屬了!
想到這兒,蓮九狠狠的剜了鳳七一眼,一直到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她還在有些難過的想著:臨走前的那一瞥竟然是她與鳳七的訣別,然而,時至今日她竟想不起來一件與鳳七和和睦睦的畫麵!
她尋摸著,若是這次她大難不死,她一定要跟鳳七製造一些美一點的回憶,可至於為什麽,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但是!
當她從鬼門關溜了一圈,重新睜開眼睛回到這個有吃有喝有人泡的人世間時,竟發現她原本計劃共同製作美妙回憶的人,竟要把她剛剛撿回來的小命兒掐斷!
蓮九很氣憤,這個,真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