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家第十三代單傳鳳十三,子隨母好,平生最大的消遣便是聽書,最愛的段子是一篇叫《寧觸七,不沾九》的佳話。這段子經久不衰,在快活樓整整稱霸了數載,任哪一個說書人皆可隨手拈來。
帷幕拉開,討巧的先生登台彎了一記大禮,抬手拈了一把山羊胡子,嘿嘿一樂,手裏的小鼓咚咚咚敲了三下,醒了一聲嗓兒,拿起桌上的折扇不緊不慢的開了腔。
“話說這段子的主人公,那都是咱們闕都響當當的人物。‘七’說的是咱們闕都城乃至整個上禹王朝的首富——鳳七爺。鳳家自咱們大禹開國便被聖上欽點為皇商,所涉及的產業那是上到鹽幫、票號,下到青樓,賭場,幾乎是麵麵俱全,卻唯獨沒插手這鏢局。”
“而這“九”恰好說的是那“天下第一鏢”大運堂堂下的二等鏢師——蓮九姑娘。”
“再說這鳳家的家業,這曆屆皇商手上哪個不是捏著整個上禹王朝的經濟命脈,即便是皇室宗親,也要尊稱那鳳家七子一聲“七爺”。而蓮九姑娘之所以了不得之處,那便是因為此女是連鳳七爺都奈何不了的人物。”
天子腳下的闕都,本就是民康物阜,如今正值萬象更新之季,恰是闕都最熱鬧的時候。
“鏢在人在,鏢失人亡”八個禦筆親題的滾金大字兒整齊的鑲在大運堂堂口的黑柵門右側,顯得蓬蓽生輝,相較之下左側那塊陳舊的木板便頗為寒磣,帶了絲微不足道的意味,板兒上卻勁筆描著“刀不舔血,賊勿近”這等鋒芒畢露的詞匯,倒也不輸門麵。
門前兩頭石砌猛虎麵目猙獰的半蹲在旁,一副唯我獨尊的架勢。此處遠離市井,卻車水馬龍。
順著正中間“大運堂”的牌匾往裏望去,正對著烏漆大門的廳堂內一黑一白兩個顏色煞是分明的相對而坐,本該是你來我往一片和諧,卻見那男子臉色比那墨色的勁裝還黑上三分,反而是那姑娘巧笑倩兮,好不撩人。
“琅某,怕是聽錯了,百穀姑娘不妨再說一遍。”大運堂總管琅崢眯起那一雙星目,沉聲發問。
麵前笑靨百態的白衣女子目光如炬直視著對麵的琅崢,再次輕起朱唇:”將一個孩子送到汴州齊府。”
沉寂須臾,琅崢收起與之對視的目光,後移了兩分,脊梁貼靠在椅背上,有些無力的撫了撫隱隱發痛的額角。
“百穀家要發的鏢真是一次比一次……出人意料。”
“大總管謬讚了,淨初慚愧。”
“姑娘不必慚愧,在下並無誇讚之意。”
“大總管這樣快言快語,淨初也不好拐彎抹角。”
琅崢麵不改色的凝視著對麵款款而坐的女子輕抬玉手,從身後的隨從手裏接過一方楠木盒子放在桌上。
“此行的定金便先交予大總管,待事成之後汴州齊府自然將剩下的奉上。”
琅崢將視線轉到盒子上,又移回百穀淨初臉上,女子迎上打量的目光,依舊從容不迫、落落大方。
少許,見琅崢沉默,百穀淨初報以羞澀一笑,報以眼色低垂,也不再多言。
收回失禮的目光,琅崢在心裏稍作了些比較,喚來堂外的丫頭將裝有定金的紫檀盒子收了下去。
見琅崢應了這樁生意,百穀淨初素手拈起衣裙似要起身:“如此,小女子便不叨擾了。”
“慢著。”
剛起身的女子微微蹙起了娥眉,心裏暗襯不妙。
果然,半靠在椅上的琅崢沉聲發問,“多大的孩子?”
“……”
“嬰兒!!!大總管,你讓我去送一個嬰兒!”
“有何不妥?”
琅崢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小口,拿出帕子拭了拭嘴角,絲毫不為跟前綠裙女子尖銳的聲音所動。
“哪裏都不妥,我一未出閣,二未生養,哪裏懂得怎麽帶孩子,況且還是帶個未斷奶的崽子,萬一我手勁兒一個拿不準,先折在了我手裏,我找誰說理去?再者說了,汴州……”
“蓮九。”
琅崢輕輕一喚打斷女子的滔滔不絕。
正說在勁頭上的蓮九聞聲本能的咬緊牙關一聲不發,脖子往綠色羅裙裏縮了縮,清秀的小臉將五官擠在了一起,皺的如同包子。見琅崢再沒有什麽動作,那兩隻踩著繡花鞋的腳便不安分的搓來搓去,手也不老實的跟著掰弄起來。
聽見動靜,穩穩端坐於堂前的琅大總管淡淡的瞥了一眼,無視掉她的不滿,不悲不喜又喚了一聲。
“蓮九。”
“在。”
這一聲輕呼叫的她一身冷汗。
“你可知現今堂裏誰可出鏢?”
蓮九聽聞認認真真的擺弄著手指頭想起來,“落海大哥和索大叔昨天保鏢去了,弄堂也沒回來,阿浪被官府借去抓采花賊了,小少爺奉命修繕彩樓,大小姐要彩樓招親了可不能出鏢,大總管您…”
蓮九靈光一現似要回答,抬首正好對上琅崢冷峻的眉目,生生把“可以出鏢”四個字咽了回去,話鋒一轉,“您得坐鎮大運堂!”
後者聞言滿意的收回視線。
翠色衫子的小女子繼續掰著指頭垂首苦思,“啊!雲雀和管樂可以出鏢!”
“雲雀年紀上輕經驗不足,交給她,多半是要壞事的,至於管樂…”
想到管樂這個名字和他本人魁梧的身軀,琅崢也不禁扯了一下嘴角,虧這丫頭想的出來。“管樂,畢竟是個男子,帶著嬰孩,多有不便。”
“便的,便的,大總管,管樂他雖然是個漢子,但是他心細啊!就前兩天繡的那花枕頭,咱們堂裏的姑娘誰都比不得!”
門外傳來噗嗤的憋笑聲,斷了蓮九的思路。人雖未露麵,隻聞其聲的蓮九卻已經開始了咬牙切齒。
琅崢掃了一眼門外,腹誹了一句來的倒巧,索性越過蓮九對著門外道:“過門而不入,藏了氣息是要改行做賊不成?”
話音剛落,一白色錦袍的臨風公子便應聲而入。
來人滿目桃花卻不妖嬈,膚色如雪卻不失生氣,五官精致,棱角分明。
身形剛近,那翠衫子的蠻女便叉著高腰質問:“小白臉兒,你笑什麽?”
“未曾”鳳七矢口否認,對女子的無禮之舉不以為意,眼角卻是留了一絲打量。
“我分明聽見了。”
“並非是我。”
“不是你還能是誰!”
“原畫。”
“……”
候在門外的原畫臉色一僵,心裏無奈的歎了口氣,主子撒起謊來,還是這樣臉不紅氣不喘,一樣的無賴不要臉,當然他不敢說。
“你騙人,分明是你,你幹嘛不承認!”
幹得好啊,九姑娘,原畫在心裏狠狠的讚美了一下蓮九。
“因為會有傷風雅。”
言者神情冷漠口氣凝重,滿含著認真的意味,認真到蓮九已經開始埋頭思索究竟是傷了哪門子的風雅。等再回過頭來,鳳七確是消失不見了,跟著不見了還有琅崢。
蓮九恨恨的跺了跺腳,想來這趟鏢她是非押不可了,都怪鳳七來的不是時候,明明她還有人可以推薦的,比方說後廚的陸大娘啊,管樂表哥的二舅奶奶啊.……
男人不行,這不好多女人呢嗎?
蓮九本姓並非蓮字。
十八年前,老堂主在押鏢途中從河裏撈上來了一個棄嬰,那孩子裹著繈褓躺在交錯的蓮葉裏被蓮花隱著,許是被魚群驚了神兒,嚇得嚎啕大哭,哭聲驚飛了休憩的水雁,便引來了正在押鏢的老堂主。老堂主取了與她命裏結緣的蓮做她的姓,恰逢是雙九重陽的日子,為沾個喜氣,便叫了蓮九。
老堂主把蓮九帶回大運堂,便差人把大小姐程師師房間旁的屋子騰了出來,想著同為姑娘家,也好有個照應,許是程師師比蓮九要大上五六歲,蓮九與她並不是最親近,反而經常跟著年紀相仿的小少爺程遠程胡混,老堂主幾次阻攔不得,便也就由著她了。
至於和鳳七爺的恩怨,蓮九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也許是她和小少爺翻牆去青樓的時候,也許是從她一不小心摔壞了鳳七與百穀淨初的定親信物,也許是鳳七一箭射死了她養的灰雕,大概沒人記得了。總之,蓮九對鳳七怨念深重。
說鳳七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一點都不為過,鳳家是大戶但世代單傳,到鳳七這一輩鳳夫人更是先生下了六位千金,年近五十抱著拚死一搏的心態總算是生下了鳳七公子,當鳳七的第一聲啼哭傳出來的時候,鳳家家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鳳七爺‘來的不易’,為了彰顯對兒子的重視,鳳七房裏光是奶娘就備著十三位,玉如意充當的磨牙棒,金絲錦做的尿布,六位貌若仙娥的姐姐輪翻照看,當朝天子親自主持的抓周禮,至於抓周禮上鳳七究竟抓的什麽,也沒有多少人在乎,反正他總歸是要經商的。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鳳七六歲的時候,皇帝為表彰鳳家開倉濟糧的義舉,當即擬旨:鎮國將軍百穀家有女,賢良淑德,姿容秀麗,朕心甚喜,今日賜婚於鳳家公子鳳七為配,及笄禮之日成婚,欽此。
聽聞此消息鳳家並沒有多大的欣喜,先不說生在將門之家,光是將軍夫人以‘大膽潑辣’出名就已經能想象這個賢良淑德可能有多大的水分。
反而將軍府還未接到聖旨就已經鬧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