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

  茅屋, 書齋。


  「紫薇旁落, 天命傾覆, 主一國氣運將盡, 你可懂得?」老者悠遠的眼神看向座下的人。


  張子敬看著自己的父親, 手上捏著棋子的動作不急不緩, 「懂得。」


  先祖張中先助破陳友諒於鄱陽湖, 再取豫章,后測明朝國運,直言成祖奪取孝愍皇帝皇帝之位之事可成。成祖登基, 具槨招魂,藏先祖於鳳陽,敕封張太師。


  「明, 二百餘年後亡矣。」


  張子敬還清楚的記得, 自己幼時翻閱家中數代積攢下來的文書之時,明明白白的看到了這句先祖手書。若明朝二百年而亡, 數數時間, 也不過就剩下一個甲子左右。


  想到這裡, 張子敬索性將自己手中的棋子一丟, 然後溫聲問:「父親想要如何?」


  「逆轉乾坤。」老者頓了一下,然後目露堅定道:「行不可為之事。」


  張子敬皺了皺眉, 搖頭道:「此事太難, 非你我可左右。」


  「我原本不做他想, 朝代更迭本就是常態,與我們無干。然……我推算三載, 知若是國破,便是漢人大難臨頭之日。」老者枯瘦的面上竟然露出一絲苦意,眉頭也深深的在眉心刻成了紋路。


  「漢人大難?」張子敬將這幾個字在心頭琢磨了一下,然後緩緩道:「還請父親解惑。」


  老者聽了這句話之後並沒有直言,只是指了指頭頂的天空,隱晦的說:「天機不可泄露。」


  「我知道了。」張子敬瞭然。


  約莫,是和五胡亂華相類的他族統治。


  「父親隱瞞多年,緣何今日想起來告知於我?」張子敬直直的望向老者。


  老者頓了一下,然後嘆息,他這兒子自小聰慧,又天賦卓然,他已經沒什麼好不放心的了:「我多次起卦已然觸怒了上天,如今大限將至,也是我自尋的。」


  張子敬呆了呆,他想起他父親今年也才知天命之年,怎麼就……


  似乎是看出張子敬有些難以接受,老者擺了擺手,安慰道:「自古以來人就有一死,沒什麼好惋惜的。」


  「你只需要答應我一件事即可。」


  見老者神色鄭重,張子敬張了張嘴,一時間有些躊躇。良久之後,他終究還是開了口,「……父親請講。」


  老者微微瞌上了眼,聲音傳出,「皇室愈漸衰微,蓋因紫薇星錯投百姓家中。你按照我算出的卦象去尋人,尋到之後授其本領,用他的手來計變天下。」


  凡世中不沾染因果的人罕有,億萬之中不見一個,但身懷紫薇之命的人絕對隸屬此列。由他動手,萬事皆可稱為天命所歸,如此才好扭轉乾坤。


  張子敬時年不過及冠,心中有所想,開口便問出來,「那之後呢?」


  「之後……」老者的聲音依舊平穩,接著他又淡淡道:「移花接木,殺之。」


  一個天空之下,容不得兩個有帝王相的人。至於移接的對象,不用想就知道是朝堂上的當今。如此,才算是撥亂反正,大明才能繼續延續下去。


  張子敬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他頓了頓,然後問了另一個問題,「我師弟他……」


  老者自覺命不久矣,自然不會有所隱瞞,「我本以為他就是命定之人,誰知道……」


  誰知道不過是個輔星之命而已。


  想到多年經營一朝破滅,老者的呼吸驟然變的急促起來,他死死抓著張子敬的手臂,有些急切道:「此番業報由我來背,只要你……只要你……」


  張子敬知道他要說什麼,看著眼神帶著殷殷期盼的父親,他的手攥緊了一瞬,半晌,他才溫聲應了一句:「……好。」


  老者心中大喜,接著連念兩聲「大善,大善」之後,便含笑而去。


  茅屋外,突然雷聲陣陣,照亮了張子敬沉靜的側臉。


  ——


  張子敬沒想到自己一找就是九年之久,等他打馬踏進齊魯大地之後,就被眼前餓俘遍野的景象給驚了一下。


  他從父親去世之後就出世了,接著是進京布置,中間從未見過這種景象。


  原來,百姓過的竟然是這樣的日子。


  張子敬就是在心思莫名微沉的時候找到那個有紫薇命格的人的,但他萬萬沒想到,那竟然是個女孩,過的生活也不是他想象的錦衣玉食。


  得天地之所鍾,勢必集天地之所妒。


  張子敬抽出手中的長劍,一劍便斬斷了懸挂在房樑上,用來捆綁牲畜的繩子。下一秒,一個帶著異味的瘦弱的女孩就落入到了他的懷中。


  女孩黑漆漆的臉上看不出長相,張子敬唯記得那一雙如同冬夜一般的眸子,還有微微上挑的桃花眼。


  有桃花眼的人多情,薄情。


  雖然張子敬早有預料,但他還是有些措手不及。他當時已經二十九歲了,門下一共收過四個弟子,但沒有一個能讓他如此頭疼的,再好的素養在他這個小徒弟那裡也會宣告敗亡。


  玄門多修四藝,教她彈琴,考校的時候她總是拿一首練得爐火純青的《廣陵散》來糊弄他,就算是他,一開始確實是被糊弄住了。讓她作畫,每一次她都是拿一張意境磅礴但技法平平的畫上繳。至於書法和棋就更不用說了,隨意的讓人既惱怒又無可奈何。


  「就取一個『昭』字,意為立身端正!」


  張子敬還記得自己那個時候氣的狠了,直接就脫口而出這句話,希望她能聽懂他的言外之意。


  他那小徒弟愣了一下,很明顯是聽是聽懂了,但卻依舊沒有放在心上過,甚至在長大之後更加的變本加厲。


  玄門之人大多清心寡欲,再離經叛道也做不出太出格的事。然而,她竟然能做齣戲弄良家女子的舉動!從她十五歲到十七歲這兩年,張子敬數了數,光去湖中的那些官員狎/妓/會去畫舫把她抓出來自己都去了四、五次。


  直到他不得不說自己年近不惑,只盼望她能穩中些,這種類似苦肉計的話之後,她才慢慢收斂了一些。


  那個時候,張子敬很清楚的記得,他是鬆了口氣的。不是沒想過對她打罰,但每次他氣性上來的時候,她就像事先得到消息了一樣,跑的無影無蹤,等他氣消了,她就又回來了,然後依舊故我。


  直到她十九歲那年,直到他師弟被他親手殺死。她去給司白夜祭酒,他怕她發現端倪,就把行動提前了。


  原來這麼多年,她竟然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任人宰割的小女孩。


  張子敬看著她手中寒光閃閃的劍,眼中的恍惚一閃而過,接著就是極度的冷靜。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沉不氣。」


  張子敬還記得當時她的語氣,如此凜然,「師父」二字也再也不見。很快的,他就反應了過來,「你早就知道。」


  他的小弟子沒有任何的緊張,清泠泠的聲音沒有半分委婉,「當然。」


  「殺了我,紫薇星墜,天下亂相大盛!」這聲音擲地有聲,顯得及有把握。


  張子敬只以為她是貪念為生,並不相信,他沉默了一瞬,接著低聲道:「你的命格已經被轉移大半,餘下的,等你死後會自動補全。」


  「周文王爭天下之時,姜太公偽作一老翁,文王拉車為其八百零八步,他便保周朝八百零八年統治。你是到底是想學姜太公,還是想學張家先祖張中,盼著櫸霞飛升?」


  初初時候,他想要的是完成父親的遺願,後來竟然不知何時起了別的念頭。


  她的問話一貫凌厲。


  張子敬手上一頓,避之不答,只道:「……若你願自獻,我或可留你一命。」


  張子敬看到他的小徒弟想也不想就搖頭,顯然她也知道,一旦應下,自己以後的以後都不得干預任何的事情,只能在陰暗處循規蹈矩的活著。


  「我記得我曾言明,我這一生有兩好,其一是美人……」眉目忽然舒張,眼角上揚,顯得如此的洒脫和不羈,「其二,便是自由。」


  語音落,兩劍齊出。


  張子敬怔然的感覺到噴洒在自己面上溫熱的赤色,接著才是自己胸口劇烈的疼痛。


  她果然不會因為是他而留手……


  腳邊蔓上鮮血,張子敬後退兩步,捂住不斷冒血的傷口,用劍撐住身體才腳步踉蹌的往外走。


  他沒有錯過,她至始至終都沒有半分情誼的雙眼。


  有桃花眼的人多情,薄情。


  張子敬沒有看到等他走了之後,他小徒弟後背露出的半形羅盤,羅盤上,被她刻意染上了他的血。


  「承蒙師恩,弟子生死願為驅策……」


  悠悠清脆的童音,恍如隔世。


  ——


  三年後。


  「咳咳……」張子敬捂住自己依舊發痛的胸口。


  自那次之後,他的身體就不大好了。想起來,張子敬只有報以苦笑。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面色擔憂的男子推門進來,他見到這個場景,頓時有些慌神,「師父……」


  張子敬擺了擺手,然後笑問:「你咳……你找我有何事?」


  男子看了旁邊一碗動也未動的葯,似乎是想要勸,但又咽下了,接著他仿如隨意的問:「弟子是來問……那塊羅盤上的血要擦掉么?」


  張子敬愣了一下,然後淡淡的說:「擦掉吧。」


  「弟子明白了。」男子領命,想了想,他還是沒忍住道:「師妹她實在是有些……」


  不識好歹。


  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用她命格填補上去有何錯處?更何況,若不是師父,她又如何能多活十年?

  不等男子說完,張子敬就擺手制止,「多年是兄妹,她什麼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想要她的東西,必然是要付諸代價的。


  「給我拿本書去吧。」張子敬道。


  男子領命,很快就將一摞書抱了進來。


  等男子出去之後,張子敬原本打算隨意拿出一本的,但他接著就看到了幾個大字。


  《黃帝陰符經》。


  之前,他的小徒弟曾抱著這本書鑽研了許久。


  張子敬把這本書放在了書案上,然後隨手翻閱著。


  三年前,在她死了之後,時年七月二十一日,神宗皇帝也駕崩了。後有熹宗繼位,行事越發的荒唐。現在竟然直接由著那些宦官亂政,以致民怨四起。


  短短三年,明亡之勢再不可擋。一切,竟然同她說的一樣。


  想到這裡,張子敬微微閉了閉眼。傳言,那羅盤有轉世之能,不知真假……


  然而不等張子敬細想,他手下的書突然掉出了一頁紙。


  「十年見君,贈吾十載歡喜與悲。而今斷絕,不見恩義兩三。」


  字字平靜,不見半分悲傷,連那幾分悵然也少的可憐。


  張子敬將這紙重新疊起來,然後夾在了裡面。


  當夜,男子忽然就聽小童傳來消息,說張子敬開始咳血了。男子大驚,趕忙穿衣服趕了過去。


  等男子到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面如金紙,氣若遊絲的張子敬。


  對比自己四個弟子,張子敬顯得平靜許多,他早已料到了這一日,想想也沒什麼好怕的。將身後事都交代清楚之後,張子敬就沖著自己幾個弟子揮手,讓他們都出去了。


  男子出去的最晚,他關門的時候似乎隱隱聽到了師父喊了「阿昭」兩個字,後來細聽,又沒了動靜,他只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門被緩緩的關上,唯餘一室寂靜。


  次日,張子敬病故,終壽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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