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

  日久

  坤寧宮, 唐師師靠在美人榻上,一邊捶腰, 一邊和杜鵑抱怨:「大夏天懷孕, 真是活受罪。」


  金陵的夏天本來就熱,唐師師還挺著大肚子,可不是難受。杜鵑見狀, 問:「娘娘, 奴婢讓尚宮局送冰過來?」


  唐師師有孕,根本不敢用冰, 只能在屋裡打扇。唐師師想了想, 還是搖頭:「算了, 用太多寒性的東西對孩子不好, 忍一忍就罷了。」


  杜鵑連忙上前給唐師師搖扇子。她輕輕打扇, 說:「娘娘, 既然您不舒服,為什麼不和陛下說?」


  唐師師冷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和他說了有什麼用?還不是要我自己忍著。」


  劉吉剛剛走近, 就聽到這麼一句話。趙承鈞怕吵到唐師師休息, 不讓門口的太監通報, 沒想到, 正好撞到這個場面。


  劉吉面露尷尬, 趕緊去看趙承鈞,發現這位主老神在在, 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劉吉試探地說:「娘娘懷孕, 脾氣變化快, 並不是埋怨陛下。」


  趙承鈞臉上沒什麼變化。劉吉怕他生氣,其實趙承鈞早就習慣了。他挨罵, 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唐師師但凡哪裡不順心,就要找他出氣。正常操作,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坤寧宮裡的宮女們發現趙承鈞來了,慌忙跪下行禮:「參見陛下。」


  唐師師這時候才知道是他來了,她在塌上愣了一下,然後示意杜鵑扶著她,慢慢站起來。趙承鈞看著她的動作心驚膽戰,立刻道:「你不要動,快坐下。」


  但是這次,唐師師並沒有像以前一樣坐回原位,而是依然要行禮。趙承鈞心中嘆氣,上前扶住唐師師的胳膊,強行阻止她的動作:「坐著。」


  唐師師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硬邦邦道:「謝陛下。」


  杜鵑站在旁邊行禮,她眼睛看看唐師師,又悄悄瞅趙承鈞,拿不準要不要圓場。皇后這個樣子……不像是會好好說軟話的。杜鵑留下還能見機搶救一波,要是退下,指不定皇后又把陛下氣走了。


  杜鵑猶豫的時候,劉吉清了清嗓子,用眼神示意眾人出去。杜鵑不情願,還是被宮女們拉走了。


  唐師師見趙承鈞一進來就趕走宮女,輕輕哼了一聲,掙開趙承鈞的手,慢吞吞坐下,問:「陛下一進來就趕人,這是要做什麼?」


  趙承鈞沒在乎唐師師甩開他的手,他怕她閃著腰,依然上前扶著她坐好,然後才在她身邊坐下:「你怎麼這麼大的脾氣?」


  唐師師笑了一聲:「陛下嫌我脾氣大?」


  趙承鈞知道他要是接了這個話,那今天就沒完沒了了,他明智地避開,說:「哪有,你在我眼中什麼都是好的。我只是怕你傷到自己的身體。」


  唐師師不陰不陽地說:「外朝有那麼多大事、急事等著陛下關注,我們母子哪兒敢打擾皇上?」


  趙承鈞暗嘆,他就知道,該來的總會來。趙承鈞不爭論不辯駁,躺平任罵,說:「是我不對,這些天疏忽了你。他在你肚子里乖不乖,有沒有折騰?」


  唐師師不說話。趙承鈞小心翼翼地哄著自家嬌妻,她不回答,那他自己去找。趙承鈞直接上手去摸,可惜這個孩子並不像趙子誥一樣給面子,趙承鈞在肚子上等了很久,都沒見他動一下。


  趙承鈞頗有些遺憾地收回手,說道:「不應該啊,趙子誥在他這個月份時,最喜歡在中午動了。」


  唐師師幽幽地,說:「興許是他不認識你,心裏面警惕,所以不想動吧。」


  趙承鈞被說的很無奈,但是他又知道,唐師師說的有道理。懷趙子誥時,他基本全程作陪,可是第二個孩子恰巧碰上了登基,相比之下,他陪老二的時間實在太少了。


  趙承鈞說:「好,是我的錯,等我回來,我一定多陪他。」


  唐師師隱約聽出來些許不對,等他回來?這是什麼意思?可是不等唐師師想明白,趙承鈞就繼續說:「我已經和王太傅商量過,等明年,讓太傅的孫子入宮,陪趙子誥一起讀書。」


  趙承鈞的聲音平平淡淡的,彷彿這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唐師師注意力被轉移走,皺眉問:「明年就啟蒙?」


  「明年他都三歲了,差不多到時候了。」


  唐師師還是皺眉,太早了吧。趙子誥都享受不了幾年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就要去讀書。但是唐師師理智上又知道,這是為了趙子誥好。


  唐師師陷入情感和理智的糾結中。趙承鈞靜靜看著她的側臉,說:「太傅最小的孫子比趙子誥大一歲,兩人正好作伴。王太傅學問深厚,治家嚴明,他們家的男子都不許納妾。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想來王七郎不會差,正好給趙子誥做伴讀。」


  唐師師就算再不懂政治,也知道皇子公主的伴讀不是隨便選的,往往都代表著背後的政治勢力。趙承鈞這是有意讓趙子誥和王家走近?為什麼呢?


  唐師師心裡疑惑,也就問了出來:「兩個孩子都小,一個一歲,一個兩歲,連話都說不清呢,為什麼現在就要定伴讀的事?」


  「早定了也好。」趙承鈞說,「早些說了,也讓王家提早做準備。」


  唐師師剛才就覺得不對,現在她越發懷疑了。唐師師皺眉,問:「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你剛才為什麼說等你回來,難道,你要出去?」


  還不算蠢,好歹聽出來了。趙承鈞笑著攬住她,下巴輕輕放在她的頭髮上,說:「周王和齊王意欲謀反。過幾天,我要離京親征。我會把劉吉留在宮裡,有什麼事,你只管去找劉吉。」


  唐師師嚇了一跳,眼睛霍然瞪大。親征……和書中,一模一樣。


  那他不慎中暗箭、英年早逝等事,是不是也要發生了?


  趙承鈞靠在唐師師帶著清香的頭髮上,心想,如果這次他真的出了什麼事,有王太傅、劉吉、宗人府這一批人在,他們一定會擁立趙子誥為皇帝。至於向英、楊首輔等人,趙承鈞很確定,一個是成年而猜忌的趙子詢,一個是年幼且單純的趙子誥,他們一定會選擇趙子誥。


  到時候皇帝年幼,勢必需要太后輔政,唐師師終於能實現她的夢想,真正達到隨心所欲、出口成旨了。


  趙承鈞本來以為自己沒私心,他一定可以公平對待親子、養子。但是後來他發現,永遠不要挑戰人性。


  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他終究偏心唐師師。只要她這一輩子能高枕無憂,得償所願,趙承鈞便是死,也能安心了。


  唐師師垂下眼,陷入長久的沉默。書中趙承鈞死後由趙子詢繼位,一時因為趙子詢有周家、任家支持,二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趙承鈞沒有親生兒子,唯有趙子詢這一個養子,而且趙承鈞出征前,已經將趙子詢立為太子,可見讓趙子詢繼承皇位,本就是趙承鈞的心愿。所以,趙子詢沒什麼波折地繼位了。


  但是這次一切都不一樣了。趙承鈞有親生兒子,趙子詢也沒有被立為太子。按照世人根深蒂固的宗族思想,趙承鈞死後,當然該由親生兒子繼承家業,養子可以分些財產,但是皇位哪能不給親子給養子呢?

  而且趙承鈞讓王家的嫡幼孫給趙子誥做伴讀,這樣一來,王家就會站在趙子誥這邊。劉吉也在宮裡,劉吉是皇家血統忠實的擁護者,事發后,他必然會扶持趙子誥上位。


  總而言之,現在的局面雖然不明朗,實際上對唐師師非常有利。如果讓趙承鈞選,他未必會選趙子誥,但如果趙承鈞沒有留下遺囑就去世,那世人的偏見就會完全倒向唐師師。


  唐師師默然,她已經佔了八分勝算,只要她什麼都不說,太后之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可是這樣,趙承鈞就要死了。


  他用了那麼長時間報仇雪恨,布局籌謀,卻死在勝利的前夕。


  唐師師垂下眼,問:「陛下執意要親征?」


  「是。」


  「為何?」


  趙承鈞失笑,擁住唐師師,說:「因我而起,自該由我了結。從一開始,這些戰爭、陰謀、政變,就全是我的事情。你們只是被我拖入其中而已。」


  「時和勢密不可分,哪有什麼你我之分。」唐師師語氣不善,硬邦邦地說,「你就不怕,你在出征路上出什麼意外?」


  「我已行軍多年,在西北不知打了多少仗。我和韃靼人交手都沒有意外,還怕我那兩個草包弟弟?」


  唐師師抿嘴,說:「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唐師師語塞,頭一次覺得怎麼說都不對。她要如何說呢,難道說你沒有死在陣前,但是會在某次收兵時,被從背後射來的暗箭毒死?


  唐師師還在想怎麼樣可以把這句話表達的真實可信又不會被人懷疑,她正在苦惱,頭頂上傳來輕輕的笑聲。


  趙承鈞緊緊擁著她和孩子,下巴壓在她的頭髮上,無聲地笑了。他無意試探她,但是她願意提醒他,挽救他,他已死而無憾。


  唐師師聽到他笑,莫名覺得不對勁。唐師師挑起眉,問:「你笑什麼?」


  趙承鈞心想,她啊,終究不夠聰明,也不夠狠心。如果她能狠狠心,放任趙承鈞去死,那接下來一生就可以高枕無憂了。當皇后再受寵,又怎麼比得上太后隨心所欲呢?


  趙承鈞說:「你衣櫃里那套青藍色的長裙,為什麼不再穿了?」


  唐師師聽到臉色驟變。那套衣服唐師師從沒有穿過,她在裡面藏了書!趙承鈞怎麼會知道?

  趙承鈞一看她的反應,就知道她自從上次看完后,再也沒有檢查過。他暗暗嘆氣:「你可真是心大。」


  唐師師坐在原位沒有動,她沒有試圖去找,也沒有裝不知道,而是問:「你試探我?」


  「沒有。」趙承鈞說,「我若是想試探你,就不會和你說這些話。但是你能提醒我,我還是很高興。」


  唐師師心跳慢慢平靜下來,對啊,如果趙承鈞剛才在試探她,根本沒必要告訴她書的事情。想來書早就被放回原位了,如果趙承鈞不說,唐師師壓根什麼都不知道。


  唐師師霎間心情複雜,趙承鈞緊緊抱住她,說:「你安心帶著孩子在家裡等我,我會回來的。」


  唐師師眨了眨眼睛,裡面漫起濃濃水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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