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0 章

  第 310 章


  號角聲起, 軍營大門打開。


  休憩了三日的將士再次披上鎧甲,回到了戰場上。


  今日上午依舊無雪, 站在這裡朝著對面望去, 可以見到一片雪線上,東狄的騎兵身上的衣甲沉沉。


  他們同樣排成了嚴整的陣型,在等著對手出來。


  與往日不同, 之前總是留在後方的月重闕也騎著馬來到了最前面。


  白翊嵐依舊待在側邊不起眼的位置上, 讓南齊統帥跟蕭璟一起坐鎮前方。


  列陣一完畢,號角聲就停了下來, 天地一瞬間就只剩下了風聲, 兩邊加在一起數十萬的軍隊沒有一人發出聲音。


  東狄陣前, 月重闕操控著自己的馬向前走了兩步, 脫離了那道黑線來到了眾人面前。


  他一開口, 就以真氣將聲音傳播出了很遠, 跨過這段距離來到了南齊跟北周眾人的耳邊。


  「三日之期已到。」眾人聽他說道,「我提出的停戰條件,你們可想好了?」


  南齊北周這邊的停戰牌也已經撤下, 東狄那邊也是如此。


  顯然, 月重闕在發問之前其實就已經預料到了他們的答案, 而且今日在這一片黑壓壓的將士當中, 他也沒有見到寶意的影子。


  蕭璟控制著戰馬上前兩步, 用同樣能夠傳到對面的聲音回應他:「我們不會用我們的郡主來交換你所謂的和談。」


  月重闕面露可惜:「那看來就只有打過去,直接去取我要的東西了……這樣也好。」


  他說著, 最後看了這個方向一眼, 然後便轉向東狄陣營, 向著他們抬起一隻手。


  在他面前,東狄整裝以待的千軍萬馬猛然爆出一聲吶喊, 朝著前方戰場衝去。


  他站在其中,猶如孤獨佇立於這一片黑色汪洋中的獨木,千萬人自他身邊與他擦身而過,他也不回頭。


  「殺——!」


  北周南齊聯軍也同時爆發出了震天的吶喊,大喊一聲朝著戰場中間衝去。


  攜著他們的怒氣,帶著他們這幾天積蓄的力量,跨越過了這段距離,與朝他們衝來的東狄鐵騎短兵相接,再次在戰場上掀起無盡的煙塵。


  戰火再起,燒得比先前更加激烈,兩邊將士經過三日時間,對著對方的仇恨都更深,想要將對方打退的心情都更加強烈。


  戰場上的傷亡人數一時間激增,哪怕有著寶意像是不要錢的靈泉,跟十二又趕製出來的幾個偃甲機關,在營帳中還是不斷有傷員增長,增長的速度遠遠超過了他們用上這些工具之後的救治速度。


  十二要守在寶意身邊,不能回戰場,於是也在這裡幫她,為這些傷員治療。


  他心裡想著,自己在戰場上這段時間不光製造偃甲的熟練度升高了,眼下看來這包紮傷口替人治療的醫術也要刷出來了。


  十二想著,看向寶意,眼下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寶意已經堅定決心留在這邊,與他們一起力戰到底,不會再動去東狄的念頭。


  而寶意亦試圖讓自己的心變得更加堅硬,不因為這些送到她面前來的傷患而再次動搖。


  她在夜裡花更多的時間同小柔一起冰凍起靈泉,在白日又抽出時間去后廚,在傷員的飲食中增添靈泉。


  他們安排在她身邊保護她的護衛也終於起了作用,在兩邊重新開始交戰的第二日,軍營中就闖進了鬼鬼祟祟的人,想要綁了寶意把她帶走,然而被十二所帶領的護衛當場格殺。


  這一行動也證明了月重闕並不像他表面所表現出來的這樣淡定。


  寶意拒絕了他和談的條件,而他低估了她在北周跟南齊將士心中的地位,兩邊都是同樣堅定,沒有餘地給他來挑撥離間。


  唯有這樣派人潛入,直接把自己要的人帶過來。


  第一次失敗之後,他並不死心,又繼續派了人來,前赴後繼,用的手段也越發的多。


  有產自一品閣的毒藥跟暗器,但是寶意現在也不再需要掩飾手上的靈泉,不管他們出什麼招,都能化解得一乾二淨。


  他們非但沒有把她帶回來,還折損了幾批好手。


  帥帳里,月重闕的神色帶出了幾分陰沉。


  「派出去的人一個都沒有回來。」他的下屬在他面前跪了下來,單手放在身前,低著頭道,「是屬下辦事不力。」


  月重闕沉默了片刻,目光看向在屏風後面躺著的少女。


  他所制的丹藥現在起的效果一日比一日差,容嫣的生機越來越弱,她的生機弱著,那沉眠的蠱蟲就不會動,可是等弱到一定的程度之後,她就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他收回目光,再看向面前跪著的下屬:「這不是你的錯,起來吧。」


  聽到他的話,他的下屬站起了身,看向坐在桌案后的主上,見他俊美的面孔在火光下半明半暗,那雙如同秋水長天般的眼眸,由湛藍顏色變成了更深的墨色。


  他跟在主上身邊,看著他失去一切,從地獄回來,然後又歷經了千辛萬苦來到了這個位置上,尋回了他所珍視的東西。


  容嫣公主就是其中之一。


  這是他僅能留在身邊的人,他不想再失去她,所以才這樣在冬季起兵,又與四十萬大落在後面,沒有與二十萬前軍一起過來,將北周的這些兵馬一舉覆滅。


  若是換了旁人,軍中的戰士早已經不滿,早已經反抗,但是主上他是岳家之後,又收復了一品閣,同時還是唯一不受蠱毒侵擾的東狄皇室血脈。


  如今坐在那位置上的小皇帝,跨過了第一道坎,但是後面會如何誰也不知道。


  就像容嫣公主,所有人都以為她身上的蠱蟲不會這麼快發作,可是她的情形卻是急轉直下。


  可能到最後,他們所效忠的這位大將軍王,會是繼承帝王之位,帶領他們從那樣的苦寒之境走出去的人。


  他們願意為他死在戰場上,願意為他肝腦塗地,只要日後自己的後代能夠不再同他們一樣受貧瘠之苦,他們效忠的皇室也不再受蠱蟲之毒。


  「主上。」月重闕聽他說道,「讓屬下去,屬下一定把人帶回來。」


  他是月重闕身邊武藝最高的人,先前派去的那些人是能力不足,所以沒有辦法把人帶回來,但是他一人獨去,憑他的身手可以避過那些跟在永泰郡主身邊的耳目,也有足夠的機會能把人從北周南齊的軍營裡面帶出來。


  聽到他的話,月重闕看向了他,若是在先前,他絕不會讓他去冒險,這是他手下最可靠的、也跟了他最久的人。


  孤身潛入兩國軍營,任你武功再高,一旦被發現,都有可能葬身在圍攻之下。


  但是把這個忠心耿耿的屬下跟容嫣放在天平的兩端,他心中的那一桿還是傾向了容嫣。


  「好,你去。」站在帳中的人聽他說道,「但萬事要小心。」


  月重闕說著,眼中露出了狠厲顏色,「今夜你去,若是沒有把她帶回來,再過三五日我們又還久攻不下,我就要動用別的手段了。」


  他本不想用的。


  這一招祭出,對面二十萬人可能無一留存,即便是打下了北周南齊兩國作為他們的附屬之地,兩國實力也會遠不如從前。


  但是既然已經到了這種時候,死幾百人,死幾千人跟死幾十萬人也沒有什麼不同了。


  等到邊境的風向一改變,朝著西邊吹去,他就會用上一品閣的劇毒。


  現在這個冰天雪地的時候,雖然不能夠用毒蟲,但是一品閣的劇毒可以隨風飄散。


  寶意手上不是有定海珠,可以令那些在戰場上沒有死透的傷員都迅速恢復,然後又回到戰場上來同他們作戰嗎?


  這一次他便要看看,若是對面四十萬人同時中了毒,她要先救哪個,又救不救得過來。


  ……


  是夜。


  北周與南齊的軍醫在帳中忙碌多時,被送回來的傷員終究還是出現了死亡。


  即便是靈泉在握,他們也不能將死神再阻擋在這些承載了傷員的帳篷外。


  寶意看著面前這個對自己說定然不會讓她白救,等到好了之後要繼續回到戰場上去殺敵的半大少年,他這一次再沒有那麼好的運氣。


  他被送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傷得極重,哪怕吞服了靈泉,置身化霧中,傷口也沒有復原,寶意手上沾了他的血,看著他在自己面前斷氣。


  可是她不能在這少年面前多停留,多看他兩眼,就又要去為別的傷員醫治。


  等到現在回來,再來看他,他的身體已經徹底地冷了。


  寶意看著他,見到他臉上的血污已經有人替他擦乾淨了,又重新露出了尚帶稚氣的臉。


  他閉著眼睛的到時候,看起來顯得更加年輕。


  寶意怔怔地看著他,她知道自己不是什麼人都能夠救得回來,歐陽昭明就已經是一個例子,但此刻她仍舊感到自己的無力。


  這個少年不是今日第一個救不回來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


  在已經習慣了多日勝利的軍醫帳中,如今氣氛低沉,他們救回了足夠多的傷員,但是在帳外也第一次停放了這麼多的屍體。


  「阿姐?」


  小柔從帳中出來,見到寶意站在這裡背影蕭索,於是走了過來,陪她一起在雪中看著這些戰死的將士。


  少女心中擔心的是寶意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拒絕和談,現在見到這麼多人死在她面前,她救不回來,決心又會動搖。


  她在這裡站著,不知該如何對寶意開口的時候,忽然感到身後有人靠近。


  小柔轉頭一看,見到是身上沾的血污比起前幾日來要更加厚重的白翊嵐,他連甲胄都沒有脫,抱著頭盔來到了寶意身邊。


  見小柔看向自己,白翊嵐對她點了點頭,小柔退開了一步,將寶意身旁的位置讓給了他。


  寶意沒有回頭,像是沒有察覺到白翊嵐的到來,這很反常,畢竟她的身體經由靈泉改造之後五感十分靈敏,通常白翊嵐一出現她就應該知道了。


  白翊嵐伸手輕輕地搭上她的肩膀,感到自己掌下的人渾身一震,然後轉過頭來看自己。


  天上飄落的雪是素的,而他面前的人眉是青的,唇也是素的。


  白翊嵐放下了手,對寶意說道:「這次沙場是大多數戰士的歸宿,他們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比起這些能夠在戰場上為自己心中信念而戰,為自己所要保護的人和事而戰的將士們,因為先前設計了蕭璟,現在被關押起來的周將軍,才是真正想要實現自己的天職都不能。


  白翊嵐聽得他向蕭璟請求讓他上戰場,不帶兵,就只作為一個最普通的戰士去與東狄人拼殺,去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也比被關在這裡聽著外面戰鬥的聲音自己卻不能去,以後還要被押送回京中接受審判要好。


  寶意的眼睛眨動了一下,像是整個人活轉過來,白翊嵐聽她說道:「我沒有救得了他們。」


  「你又不是神,你怎麼可能救得了每一個人?」白翊嵐說,「你已經給他們延長了生命的期限,讓他們在戰場上飛馳了更多的時間,最後才迎來結局,他們已經比其他人要幸運多了。」


  「我知道。」寶意看著他,「但我還是沒能救得了他們。」


  白翊嵐抬頭,見到左側已經有人在等自己,要他去帥帳中了。


  他們今日所有人都十分疲憊,好些將領都負了傷,處理了傷勢之後,現在才到帥帳去碰頭。


  他自己的手臂上也被劃了一道口子,並不深,但卻在作痛。


  這痛楚在提醒他,他還活著。


  他對那人點了點頭,收回目光對著寶意說道:「你不要再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到自己身上,等到這一戰結束之後,你還有很多事可做。」


  比如這麼多死在戰場上的將士,逝者已矣,但他們活著的家人還在。


  她要是想,可以為那些活著的人做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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