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二年八月十五,韓氏黨派立朝之初就開始籌謀的國婚,終於隆重登場,大臣們皆重重鬆了一口氣,為自己提早站隊暗暗竊喜。
前朝國婚素有遊街的習俗,如今雖然改朝換代,風俗舊製卻並無重大變化。大街小巷紅裝豔裹,爆竹就像是蜿蜒的長龍盤附在民居瓦房的屋簷之上,一路敲鑼打鼓喜慶已極。
到了民眾聚集的東市,有女子身著大紅鳳袍,手撐紅傘,立於赤色碎瓦之上。她的眸光,溫軟得就像一潭脈脈的春水,隻輕輕一流轉,便將這八月秋霜消融殆盡。
在她身旁,一攜刀男子長身玉立,著一襲簡便的黑色夜行衣,頭發子夜般烏黑。
與女子流光溢彩的水眸截然不同,他幽深的瞳孔裏蘊藏著熱烈而又致命的不可預知的黑暗,似冤獄之中無解的仇恨,細看能輕易洞見那顆隱埋極深的堅韌而又創痍的心。
鳳魅央下了婚轎,朝那女子走近,牽起她的手,對著嵊京的百姓宣告——“暮蓮雪,朕的原配,嵊京第一才女,從今日起,她就是我大燕的國母。”
浪潮般的歡呼聲中,有人臉色鐵青目齜欲裂,有人捶胸頓足痛悔不已,有人嫣然巧笑如釋重負。
韓禎黨絕對想不到,鳳魅央會以這種方式不費吹灰之力迎蓮雪回宮,沒有想到,他們手無寸兵的傀儡皇帝剛剛解散龍隱司便敢公然與韓禎作對,更沒有想到,楚君諾會突然出現並以救護國母有功被封為三品帶刀侍衛的方式進入大燕的朝堂,而風漓麾下的紫衣衛也隨之加入了親衛兵的隊伍。
遊街儀式足足進行了三個時辰,到了晌午時分才回鸞。入宮後受跪拜和朝賀之禮,傍晚在笙月樓設宴,歌舞升平,舉國同慶。
龍隱司招安了韓堅五座營,統共兩萬多士兵,都歸衛鍾麟掌管。韓禎氣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國婚當晚便要清剿散留各營的龍隱司舊部,衛鍾麟早有準備,舊部已經帶著各自招安的兵馬投向了鳳魅央的陣營。
親衛兵已經掌握了整座皇宮,蓮雪封後已成定局。
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是,我心裏覺得莫名的難過,曾經隻屬於我一個人的雪兒,如今就要被別人拐走了,我怎難過二字了得?
桂花酒我沒給她送過去,我抱著酒壇子找了個僻靜的涼亭,一個人默默獨飲。
我明明希望她得到幸福的,可她如今幸福了,為何我會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京城根本沒有我想要的東西,可我為何還要留在這裏?
喝著喝著,隻覺得全身燥熱,眼睛有種酸澀腫脹的感覺,突然好想哭,可是,哭這個詞對我來說已經很遙遠很陌生了!
當年暮家被抄我無計可施甚至不能替他們收屍,曾悲痛迷惘大哭數場,在這之後我從未落淚過,便是逃命天涯被傷得半死不活的時候,我也沒能哭出來。
我到底是怎麽了?
“今日是你妹妹的大喜之日,你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喝悶酒?”身後一個黑影附上前來。
我辨聲識人,頭也不回地說道:“殿下不也是一個人在暗夜裏轉悠?”
他斜跨在欄杆上,一臉嘲弄地看著我:“既然喜歡,為什麽不爭取?如今他娶別人為妻,你喝再多酒又有什麽用?”
難得這個自閉狂會主動跟我聊兩句,雖然他的判斷錯得離譜,可我居然很詭異地不想爭辯和解釋,冷聲回刺道:“我再難過也比不過太子殿下多年的慕戀情深啊!”
他的眼睛盯著我的酒壇子好一會兒,終於伸手過來拿走,早料到他會有此一舉,其實裏麵的酒水已經被我喝光了,可我就是不提醒他。
他往口中猛灌,卻隻滴出幾滴殘液,隨即向我投來詫異的眼神。
我扶著有些發沉的腦袋笑道:“如今她已嫁做人婦,你喝再多酒又有什麽用?”
他定定地看著我,也不惱怒,良久,低聲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清醒得很,不勞太子殿下掛心!”我撐著石桌起身,才邁出兩步就一個趔趄差點滾下台階了。
楚君諾及時將我扶住,幹巴巴道:“小心!”
“我沒醉!”我甩開他的手,“太子殿下最好回去守著昭陽殿,今晚,不太平!”
他默了默,道:“以後別叫我太子殿下了!”
“那叫你什麽?”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侍衛大人?”
他尚未做任何反應,我卻突然神經病發作似的搖著頭發出不明所以的謾笑,然後大踏步地走下台階去了。
沒走幾步,後麵突然有急促而又輕快的腳步跟了上來,我心底一驚,楚君諾該不會因為我方才那聲謾笑就趕上來捅我一個透明窟窿吧?
正糾結著要不要加快腳步或者先慘叫一聲向周圍示警,一隻滿是繭子的雄掌將我的嘴巴封了個嚴實,完了,徹底喪失主動權了!
楚君諾將我半抱半拖著撤到旁邊一簇茂盛的叢木蹲下,我的醉意醒了一大半,隨即反應過來這附近有狀況。
楚君諾把我的嘴巴連同鼻子都捂住了,我覺得呼吸困難,反手掐了他一記,示意我不會發出聲音,讓他趕緊把熊掌給撤了。
他心領神會地把手拿開。
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向東林苑,沒看出有什麽異常,由於過度緊張,我不自覺地就屏起了呼吸,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觀察了老半天,也沒看出有什麽異常,我悄無聲息地將重心轉換到另一隻大腿上,抬頭用眼神詢問楚君諾。
他看了一眼陰森森的東林苑,埋頭湊到我耳邊低聲道:“我過去看看,你留在這裏別動,千萬不要跟過來!”
我連連點頭,待他走出去後,我猛然想到,華舞宮是他母妃的宮殿,他該不會沒發覺什麽異樣然後憶起陳年舊事摸進裏邊懷緬一番吧?
那關在裏邊的季瑤……
我揉著蹲得發酸的大腿踉踉蹌蹌地追了過去。季瑤是楚君諾的表妹,雖說他沒什麽理由傷害季瑤,可萬一刺客劫持了季瑤,也不見得他就會出手相救。
畢竟,楚君諾是個六親不認的主。
見我不聽指揮跟了過來,楚君諾惱道:“不是讓你別跟過來嗎?”
“我來幫你!”
“你別添亂就不錯了!”
我跟在他後麵輕手輕腳地深入腹地,進了華舞宮,楚君諾將宮裏宮外搜了一遍,然後入了關押季瑤的暗道。
我順手操起一隻花瓶,忐忑不安地盯著他,隻待他一見到季瑤心神被吸引過去的時候下手。
可是,情況跟意想中的完全不一樣,暗道裏隻有空寥寥的刑架,我心底一空,手上的花瓶一個沒拿穩摔到地上,黑暗中聞得一聲刺耳的脆響,緊跟著身邊有風略過,楚君諾追了出去。
我也茫然地跟著跑了出去,遠遠看到幾個黑衣人出了苑口,已經追不上了。
我慌亂地搖著楚君諾的臂膀:“你還愣著幹嘛,再不鳴哨示警,他們就要逃走了!”
“今晚是國婚吉日,昭陽殿那邊的安危最重要,我們要謹防韓禎使調虎離山之計!”
我見他沒有想要抓人的意思,於是自行追了出去。楚君諾沒想到我執著至此,忙跟著追上來拉著我,眼中露出疑色:“你認識剛才那幾個黑衣人?”
“放手!”我冷冷將他推開。
“方才我似乎看到他們帶走了暗道中一個人,你是因為暗道中那個人才跟過來的嗎?”楚君諾反應極快。
我心想著那幾個黑衣人早跑得沒了影,幹脆不再追了。
“不想當出氣筒的話最好別問那麽多!”我怒衝衝地回了一句,兀自走出林苑。
明月當空,夜風淩亂了我的頭發。子時已過,嵊京陷入一片無底的黑暗。
我連夜從暮府暗道潛出宮,天不怕地不怕地衝向天心閣,對著那扇沉重的鐵門狂敲猛砸。
良久,門開了,眼睛紅腫的袁叔走了出來:“深更半夜的敲什麽敲,你自己不睡還不讓別人睡,有沒有一點公德心?”
我目中無人地闖了進去,直奔衛鍾麟的臥房。
“姑娘,你不能進去!”袁翊琛從屋頂落了下來,攔住了正要推門而入的我。
“我跟你家主子有話要說!”
“對不起姑娘,我家主子現在不方便見你,請你明天再來!”
“滾開!”
“這樣吧,你有什麽話就站在這裏說,主子他可以聽得到的!”
他越阻撓,我便越認定衛鍾麟心裏有鬼,隻鬧著要進去。
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衛鍾麟在雲妝的攙扶下走了出來,他身體微微顫抖,整個人看起來很虛弱。
他都這樣了,還會派人去劫走季瑤?
我不禁有些遲疑,雖然他的嫌疑最大,可不一定他就是凶手,韓禎也會有這個動機,而且他剛剛跟衛鍾麟鬧掰了,對,可能是韓禎下的手!
我稍微找回了理智,又或者說,找到了為他開脫的借口。
“你到底要說什麽?”衛鍾麟不耐煩地低吼。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心中湧起一股怯意,不敢也不忍心質問他季瑤的事情。
“沒什麽重要事情的話請你先回去!”衛鍾麟的語氣暴躁而又疏離。
我在他的當頭厲喝中徹底冷靜下來,單刀直入道:“季瑤被劫走了,我想知道這件事情跟你有沒有關係?”
“沒有!”他直截了當地回道。
“好,我知道了!”我返身朝外走去。
這個答案是我想聽到了,可是,確認了之後便更令我擔憂了,畢竟,季瑤在韓禎手中比在他手中要危險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