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江南(一)
番外江南(一)
小橋流水人家(一)
得知傅瑤有孕, 是在南下的路上。
兩人早就商議好了南下之事,成親后, 便開始陸續準備起來。
但適逢夏日, 傅瑤又格外怯熱,故而便在京中多留了些時日,準備等到秋高氣爽之時再啟程。
謝朝雲是早在信中就得知他二人的打算, 對此毫無異議, 而傅家則是在謝遲陪著傅瑤三朝回門,席間聊起將來的打算之時知曉的。
回門那日, 謝遲一大早就醒了過來。
雖說滿京城都知曉他將傅瑤給娶回家中了, 但要面對傅家之時, 他心中仍舊會有些許忐忑。這源於早些年他對傅家的忽視, 自知理虧, 所以難免如此。
傅瑤初時並沒覺察到, 梳妝打扮后,同桌吃飯時算是覺出些不對來。
「爹娘當初既然點頭應下了這門親事,就意味著把從前那些不好的事情都揭過去了, 」傅瑤托著腮, 同謝遲解釋道, 「你就也不必在意了。」
謝遲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話雖是這麼說, 但傅瑤眼下對謝遲已是十分熟悉, 就算他再怎麼「喜怒不形於色」,也仍舊能看出端倪來。想了想, 她扯了下謝遲的衣袖, 露出個燦爛的笑來:「放心吧, 我爹娘很好相處的。」
其實細論起來,當年三朝回門時謝遲大病剛醒, 北境鬧出那樣的大事,迫在眉睫,他選擇入宮去見皇上商議正事也沒什麼可指摘的。
傅家並不是不講理,但凡他後來有彌補的意思,也不會為此耿耿於懷。
只不過謝遲當年的確沒將這事放在眼中,加之後來諸多事宜,致使閑言碎語滿天飛,傅家原本就對這親事不滿,後來也就沒了好臉色。
但正如傅瑤所說,傅家既然應了親事,便不會再為當年之事耿耿於懷。歸根結底,還是謝遲自己過不去,為著當年之事懊惱。
在往傅家去的路上,謝遲忽而問道:「瑤瑤,你可曾同爹娘提過我要辭官之事?」
「還沒呢,」傅瑤理所當然地答了句,而後偏過頭去看向謝遲,沉默片刻后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不是以為,我爹娘會不情願?」
其實若換了旁的人家,興許真會如此。
畢竟誰不想有個地位顯赫的女婿?放著大好的前程不要,而立之年辭官歸隱,怎麼看都不算好的選擇。
謝遲原本下意識地想要否認,但對上傅瑤那清澈的眼神后,到了舌尖的話又咽了回去。
平心而論,他的確拿捏不準。
謝遲本就是個多疑的人,在這世上,能讓他放下戒備信任的人,除了血脈相連的朝雲,這麼些年也就只有傅瑤一人了。
他會為了傅瑤接受她的家人,但卻並不意味著能立時給予同等的信任。
「就算不情願,也是人之常情。」謝遲道。
他說話還是留了餘地,傅瑤知道謝遲的性情,更不會為此介意,只說道:「那我就同你打個賭吧,我賭爹娘絕對不會反對。」
謝遲隨之說道:「賭什麼?」
「賭……」傅瑤拖長了聲音,可想了許久仍舊沒想起來有什麼好賭的,不由得笑道,「你連人帶身家都是我的了,這還怎麼賭?」
畢竟就算不拿賭注來說,平日里謝遲對她也是百依百順的。
兩人說說笑笑間到了傅家,傅家人倒是一早就在等候著了,傅瑤陪著顏氏說話,謝遲則仍舊隨著傅尚書往書房去閑談,恰巧休沐的傅珏作陪。
謝遲還清楚地記著這書房,先前就是在這裡,他經受了堪稱是審訊的問話,後來又耗了月余,才總算是得了傅尚書鬆口,定下了與傅瑤的親事。
而到如今,兩人已然是翁婿,和睦許多。
謝遲其實並不習慣親密的關係,不喜歡應酬,這些年來也沒什麼交好的朋友,關係比較好的范飛白屬於跟誰都說得上話的自來熟。
但出乎意料,與傅家人打交道比他想象中的要輕鬆許多。
而在他終於提出自己打算辭官,陪傅瑤南下時,傅尚書與傅珏雖都難掩驚訝之色,但並沒忙著阻攔,只是齊齊沉默下來。
傅尚書認真思量了會兒,開口道:「這應當也是瑤瑤的意思吧?」
謝遲頷首道:「是。」
「既然如此,那就隨你們了。」傅尚書想了想,又額外補了句,「只是記得偶爾回京來看看。」
事實證明,的確是傅瑤賭贏了。
傅家人並沒有阻攔,甚至沒有多問,很快就同意了這件事。
謝遲有些難以置通道:「您同意了?」
「這是你們夫妻自己決定的事,瑤瑤既然喜歡,那我們自然不會反對。」傅尚書一本正經道。
他話中的「夫妻」二字讓謝遲的心情愈發地好了,心中也難免為此動容,明明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但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合適。
倒是一旁的傅珏笑道:「我們家可是嬌養女兒,這些年來但凡是長姐和瑤瑤想要的,爹娘就沒不應的,管教和嚴苛都用在我身上了。」
「傅家從來都是靠自己立足,不靠姻親裙帶,兒孫爭氣便顯赫,不爭氣也合該敗落。你不必為此有顧忌,想辭官就辭官好了。」傅尚書又說道,「橫豎瑤瑤也喜歡江南,那邊也開了鋪子,你陪著她高高興興的就好。」
傅家是真不怎麼在乎女婿門楣,要麼當年也不會放著那麼多世家公子不要,允許傅璇嫁給出身平平的周梓年。也正因此,當初傅瑤嫁給權傾朝野的謝遲,家中也未見有多高興。
歸根結底,傅家是想要女兒能挑個自己喜歡,又真心實意待女兒好的。
謝遲怔了片刻,意識到自己其實早就該想明白的。畢竟若不是這樣的人家,又怎樣養出傅瑤這樣純真又溫柔的姑娘?
他低聲笑道:「早些年……是我誤了。」
自從家中出事開始,他心灰意冷,走上了一條越來越獨的路,看不上這世上大多數人,也厭煩費時間應酬往來。
湊巧他有自視極高的資本,也沒人敢多說什麼。直到傅瑤將他從高處拉回了萬丈紅塵。
這兩年心緒漸漸和緩,驀然回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先前近乎畫地為牢,一意孤行地將所有好意連同惡意一道拒之門外,其實是很沒有道理的。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瑤瑤曾經同我說過……」傅尚書話說到一半,忽而意識到有些不妥,便換了個話題,轉而聊起旁的事情來。
謝遲含笑應承著,但卻不動聲色地將這說了半截的話記在心中,及至離了傅家之後,問起傅瑤來。
傅瑤午飯吃得心滿意足,還喝了點甜酒,並沒到醉的地步,但也有些發飄。她靠在謝遲肩上,手被謝遲捧著把玩,聽了這話后沉默了下,抱怨道:「父親怎麼連這話都同你說?」
「父親並沒說完,」謝遲勾了勾她的小指,「所以我才來問你的。」
傅瑤的反應有些遲鈍,並沒意識到這稱呼與先前微妙的不同,她將謝遲的手拉高了些,示意他給自己按額上的穴道,而後哼哼唧唧地撲進他懷中撒嬌,並不肯說。
其實就算她不說,單憑傅尚書前後的反應,也不是很難猜出。
傅尚書這個人在公事上沒什麼可挑剔的,但並不是心機深沉的人,尤其是在謝遲面前,不動聲色地就能試探出不少來。
正因此,謝遲也知道在傅瑤這裡八成是問不出來什麼的,沒再勉強,輕柔地替她按著穴道。
午後暖洋洋的,傅瑤將臉埋在謝遲懷中,嗅著那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不多時就昏昏欲睡了,迷迷糊糊間想著自己早前與父親的一番對話。
那是在出嫁前幾日,一家人用飯的時候,因湊巧聊到了周梓年的事情,她便順勢提了句。
她說,謝遲與姐夫這些年來的經歷不同,爹娘死在了當年的冤案之中,除卻朝雲再沒什麼親近的人,這些年來背負了許多……
顏氏是看過那出《沉冤記》的人,一聽就知道她什麼意思,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地應了聲:「知道了。只要他真心待你好,我與你父親也會將他當成自家子弟一般看待,不會見外的。」
而今日,傅尚書也對謝遲說了相仿的話。
謝遲是個聰明人,知道傅家對自己態度轉變,必然是有傅瑤在其中周旋。他這些年來身邊親近之人屈指可數,無牽無掛的,如今算是意識到,多了門親戚的感覺也挺好。
就算沒了太傅的身份,他這些年來積威甚重,畏懼他的人不在少數,但比之先前要好上不少。
離京前的那段時日,謝遲辭官在家,大半時間都是同傅瑤在一處,偶爾也會同傅珏往來,甚至還曾赴過范家小公子的滿月宴。
再有,還曾與岑靈均打過交道。
岑靈均當年高中狀元郎,還是謝遲經過猶豫之後點頭給的,只不過再後來他就去了北境,雖留意著京中的變動,但那些細枝末節的事卻並沒管過。
岑靈均蟾宮折桂之後入翰林院,按理說是該如旁人一般熬資歷的,但因著才能出眾入了蕭鐸的眼,這幾年來倒是步步高升。謝遲回京之後,在公事上與他有過往來,發現這位的確是沒什麼可挑的,不出意料的話再過些年,也會是朝中的肱股之臣。
早年,謝遲曾經因為他拈酸吃醋,到如今自己與傅瑤心意相通,而岑靈均也已經與旁人定親,算是徹底少了一層顧忌,多了些惜才之心。
只不過他的大度終歸是有限的,就算偶爾有打交道,也絕對不會在傅瑤面前提及此人半句。
出了盛夏之後,暑氣逐漸退去,秋高氣爽之際,夫妻二人定了啟程南下的日子。在離開之前,進宮去見過謝朝雲留了飯,又同范飛白姜從寧夫妻聚了聚,還往傅家去了一趟……
好些年了,謝遲就沒接連趕過這麼多宴席。
傅瑤有過南下的經歷,對這一路上經停的城鎮更為熟悉些,當年她身邊只有銀翹等侍從作陪,如今卻是多了個謝遲。她同謝遲講自己早些年的經歷,領謝遲逛那些或風景優美或有趣的地方,倒像是將早前的遺憾都補回來了似的。
途徑有名的谷陽鎮時,正是深秋,這裡是以做風箏遠近聞名的,傅瑤早年來時,曾見過各式新奇有趣的風箏,便想著讓謝遲一道看看。
可途徑鎮上的醫館時,謝遲卻忽而開了口:「進去看看吧。」
傅瑤一臉茫然地看了回去:「你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謝遲無奈地嘆了口氣,而後低聲提醒道,「你沒發現,自己的信期推遲了嗎?」
傅瑤向來是不記日子的,更沒這個意識,獃獃地盯著謝遲看了會兒,反應過來這話中的意思后,心跳立時就快了起來。
她被謝遲牽著進了醫館,亦步亦趨跟著,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
雖說很早很早以前,她就曾經幻想過同謝遲的孩子應當是怎麼個模樣,但真到了這一日,卻只覺著茫然。
其實在定下行程之前,謝遲還曾因為這事跟她商議過。
雖然傅瑤自己不怎麼在乎,但謝遲始終記著傅璇當年在回京時傷了胎氣,以至於不得不卧床修養數月的事情,故而也怕傅瑤重蹈覆轍,想著要麼等到塵埃落定后再南下。
但因為誰也說不準這孩子什麼時候來,總不能為著沒蹤影的事情長久等下去,所以最終還是沒為此更改。
謝遲是一直有算傅瑤的信期,覺察到推遲之後,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些忐忑來,既高興又擔憂,也想著事情總不至於這麼巧吧?
然而就是這麼巧。
醫館的老大夫診了脈之後,笑呵呵地道了喜。
傅瑤緊緊地攥著謝遲的手,仰頭看了過去,只見謝遲已經眉眼間儘是笑意,嘴角也已經高高地揚了起來。
見他這模樣,傅瑤沒忍住笑了出來,晃了晃他的手:「這麼些人看著呢,矜持些。」
「已經很矜持了,若不是在外,我都想要抱你了。」謝遲低笑了聲,大方地留了一錠銀子給那老大夫,沒顧阻攔直接同傅瑤離開了。
出門下台階時,他甚至還提醒了句「小心」,一副恨不得將傅瑤給捧在手心裡的護著才好的架勢。
傅瑤哭笑不得:「這才……」
然而這話還未說完,她只覺著腰上一緊,隨即被謝遲給抱了起來,嚇得低呼了聲。
謝遲低頭蹭了蹭她的臉頰,含笑道:「雖然很想矜持一些,但還是忍不住。」
周遭的目光大都聚了過來,傅瑤能感受到謝遲那溢於言表的歡喜,並沒掙扎,只是順勢將臉埋進了他懷中,小聲道:「我也很高興。」
一直到回了船上,又驚又喜的情緒仍舊未曾褪去。
纏綿的親吻過後,傅瑤伏在謝遲肩上,仍舊透著些難以置信:「我居然要當娘了。」
謝遲的手輕輕地覆在她小腹上,就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些。
此時尚未顯懷,纖腰不盈一握,若不是診了脈,完全想不到其中竟然已經有了兩人的血脈。
「早些年,我總覺著自己會孤身終老……」謝遲微妙地停頓了下,將那不大吉利的話咽了回去,親吻著傅瑤頸側,低低地感慨,「瑤瑤,這樣真好啊。」
早些年謝遲不近女色,從未想過成家,更未想過會有這般期待孩子誕生的一日。
他總覺著,自己興許會死於戰場,又或是為朝局熬到心力交瘁,死於陰謀陽謀……到如今看來,幾十年以後應當是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現實竟然要比想象之中好了百倍,像是這些年攢下來的運氣,都用在了此處。
傅瑤察覺到那微妙的停頓,怔了下,而後笑道:「我早年還想過,若是將來有了孩子,最好是模樣和聰明才智像你,性情像我……」
謝遲卻道:「都像你也好。」
彷彿在他眼中,傅瑤無一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