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烈酒
「你為什麼回來?」
當顏夕問著距離自已有一桌距離的鐘晉雲的時候,時間要倒退到武漢聯賽決賽之後的第一天。
鍾晉雲手無所措的擺弄著吸管,但卻沒有飲用奶茶,他在猶豫。
「因為籃球。」
傾訴緩緩而來。那是鍾晉雲第一次在顏夕面前,訴說著心事。
「有機會,我想去看你打球。」
臨走前,顏夕微笑地說道,口齒散發著少女的芬芳。
「會有的。」
鍾晉雲回道。心底像門廊上的風鈴一般,泠泠作響。
……
時間再往前推著,一直到鍾晉雲從廈門回來的第一天夜晚。
「到了嗎?」
顏夕雙眼被鍾晉雲的手給蒙住,腳步緩緩地朝前走去,身後那個大男孩的切切笑聲一直在耳邊環繞。那時已是武漢最熱的時候了,可是身上毫無熾熱的感覺,整個人就像如沐清風般涼爽自在。
「快了,快了,下個台階。」
鍾晉雲眼睛盯著顏夕腳下的路,每一步都十分小心,生怕今天的盛作會被搗毀。
「好了!」
雙手撤下,眼前豁然開朗。
那漆黑亮眸中,窗帘風動,有銀白如水月光飛瀉,滴落處緩緩成型,竟是一架鋼琴。
「這是?」
顏夕流露疑惑。
卻不知,鍾晉雲一手牽起那潔凈的手腕,踱步朝鋼琴處走去。
跟前,琴蓋已開。
鍾晉雲輕聲朗朗:「彈一曲你最喜歡的。」
顏夕不語,靠旁坐下,伸手撫摸著琴鍵,心神合一,眼眸中透露出從未見過的專註。
倏忽下一秒,氣息悠揚的琴聲自她的手中緩緩溢出,滴滴點點,聲音小而榮密,似天邊星光漸起,似亘古般神秘悵然,眉宇間透露著望不穿的空靈,如墨的青絲隱隱劃過淺淺朱紅的唇。轉而,彷彿雨水飛濺,河畔小魚自由穿梭之間,輕快音符躍然琴鍵之上,又一刻,急越如飛瀑,清脆如珠落玉盤,每一聲穿腸掛肚,撼人心魄。而心之高亢處,琴聲卻戛然而止,只有零星幾鍵躍動,音消低回如呢喃細語。
幾分過後,顏夕問著怵然未動的鐘晉云:「怎麼了?」
「我聽到了一首詩。」
顏夕不知,這竟會是語文成績差得不像樣子的鐘晉雲說的話。
「詩?」
「我不記得名字,但那裡面有句話『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卻清晰得像剛才看到了一樣。」
「那是泰戈爾《飛鳥集》裡面寫到的。」
顏夕眼神清澈如水,但若仔細一睹,眸中漣漪波紋不止。
可惜鍾晉雲並沒有上前,反而問道:「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
「『let-her-go』的鋼琴版。」顏夕答道。
「好聽,是真的好聽,就像一連串絕妙的街球動作。」鍾晉雲讚歎道。
……
濁雨落下,不解燥熱。長江緩淌,不曾拍岸。
這時的鐘晉雲已經接受了長達半個月的枯燥個人力量訓練,無球可打,無人可說,每天三點一線,健身房,休息室,家。此時身心俱疲的他正如同孩子般地對著長江水發泄著,顏夕站在身旁,手撐雨傘,精緻遮不住倦容。
現在是夜晚的十點,除了川流不息的車輛,人煙稀少。
「對不起,這麼晚了,叫你來這麼遠的地方。」
鍾晉雲懊惱地抱著頭說道。
眼睛所看到地方,除了黑夜,就是江水無奈的嘆息,他聽不到滾滾而來的長江水,感受不到聲威震天的氣勢,除了斷斷續續的雨點,不痛不癢,再無其他。
顏夕不語,鍾晉雲卻各自說著,交錯恰到好處。
抱怨與無奈就像生不逢時的英雄,難見伯樂的良駒發出的嘆息一般,此時出自一向樂觀的鐘晉雲之口,讓顏夕心疼不已。
鍾晉雲說完之後,顏夕沉默片刻,便開口接道:「你看那長江水。」
「毫無生機。」
鍾晉雲眼睛一瞥,說道。
「那是因為,現在是夜晚。」顏夕笑道,倦容之上有明亮雙眸。
鍾晉雲瞥向顏夕,正好被這雙眸子擊中,猶如一股溫泉,頃刻將他包圍。
「黑夜讓你沉靜而不是墮落,它給予你漫長的時間去思考,去調整,去感受自己的內心。就像這漫漫長江一般,只有黎明出現的時候,你才能一睹它的洶湧澎湃,可你卻忽略了此時它為那一刻作出的努力。」
顏夕的笑宛若皓月,這一刻觸手可及。
鍾晉雲獃獃地看著,有一聲江水浩蕩的聲音貫穿於耳。
……
醫院。
「鍾晉雲。」
蘇穎的聲音響起,慢慢,『鍾晉雲』的名字被更多人叫著,聲音之中無不都帶著安慰與感傷。接連著,刺鼻的消毒水味,身邊不知哪裡刮來的陰風,凌亂的腳步聲,不遠處傳來的嚎啕大哭。
咔。
轉瞬,又再度消失,只剩下單調的『嘀,嘀,嘀』的音調回蕩在蒼白的牆體間。
鍾晉雲像樁高大的木頭,矗立在病房之外,他的瞳孔沒有焦距,眼球如同床單一樣慘白。
忽然,他邁動了步子,朝房門裡面走去。
「鍾晉雲。」
聲音再次響起,但鍾晉雲他的腦海中只能看到那一席白布,從床尾到床頭,掩蓋著那人的全部。
聲音?何物?
一步,一步。
腳步聲踏響這短暫卻又漫長的道路。
鍾晉雲走到了跟前,頭顱機械般朝下挪動,他看到病床上的那個人。
但他不敢相信那就是顏夕,她很瘦很瘦,真的是皮包骨頭。她深陷的眼睛半睜著,眼白好像布滿了血絲。頭髮稀疏無比,她的顴骨突了出來,兩面的腮幫陷了下去,臉比初見時要更加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白色,能讓十天前還是笑靨如花,美得動人的女孩變得如此可怕。
鍾晉雲直直地杵在那兒,身旁的老婦人卻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口中不停地重複著「顏夕,我的好女兒……」
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將鍾晉雲的衣服揪住,然後牟足勁將他拉離病床。
那人是步嘯天。
事實上整個北府一中以及天奇六中的隊員,現在都在病房之外,還有蘇穎以及四班的那群人。他們知道自從房內那個叫做顏夕的女孩病發之後,鍾晉雲整整十天幾乎寸步未離。而現在兩隊隊員都在這,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再過三個小時,他們將在武漢洪山體育館再次成為對手,展開湖北選拔賽半決賽的決戰。
可現在,結局卻是如此。
啪!
一聲脆響。
鍾晉雲甩手打掉了步嘯天的手,然後生生伸手探入病床,握住顏夕那瘦弱不堪的右手。
「鍾晉雲!」
聲音再度響起,帶著些許命令,又或是絕望。
但轉眼之間,就見鍾晉雲艱難地撐開口,滿懷希望地喊道:「顏夕,顏夕——」
鍾晉雲不記得自己這樣說了多少遍,他的腿站麻了,嗓子也啞了,身後的人都不忍目睹,說:「她聽不見了!」
鍾晉雲不信,因為她的眼睛還半睜著,他知道她聽得見,她只是不能說話,不能回答他,但她一定聽得見。他彷彿能看見她一隻腳已經踩在了墳墓里,但他相信只要他一直叫著,就能讓另一隻腳不忍踏進墳墓。
他不停地對她說:「顏夕,顏夕!」
他怕她聽不見,就移到她頭跟前,在她耳邊對他說:「顏夕!我是鍾晉雲!顏夕!我是鍾晉雲!」
「你能聽見的,你能聽見的對嗎!」
旁人再也無心看下去,四班那一伙人都走上前來拉住鍾晉雲。
「我的比賽,你還沒看到過!你還沒看過我穿球服的樣子!」鍾晉雲喊道。
過了一會,他看見她閉上了眼睛,兩滴淚從眼角滾了下來。
兩滴紅色的,晶瑩的淚。
鍾晉雲失神地朝旁邊一倒,眾人見狀,立馬將他帶出了病房,架著朝醫院大門走去。
鍾晉雲被圍在最中間,但蘇穎依舊看見了,那兩行無助的熱淚,不止地流向心之所在。
……
(你雖恬靜溫婉,一笑嫣然,卻是那最烈的酒,我有認真的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