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如夢初醒
心明殿的荷花越發開得茂盛,印著溫暖的日頭水珠盈盈,鍾離阜單手憑欄站在橋上,目視一處若有所思。
紅鶴候在殿前開始有些無聊的小動作,今日這樣已經超過半個時辰了。仙尊近日來看書練字少了,入定時間少了,但是每日同一時辰還是會去太慧殿彈琴,每次彈完後都會像這樣在樹下靜立片刻,也不知在想什麽,偶爾還會接住掉落的花瓣湊到鼻邊聞上一聞。
“紅鶴。”
聽到叫喚,紅鶴一激靈,快步行至鍾離阜身側,“仙尊有何吩咐?”
“桓翁終有一日會歸山門,你不出百年亦會返桃園,自我入主陰山,這玄雲宮的住客雖寥寥幾人,總歸是有一段過往,可我卻記不起是何人了。”
紅鶴有些意外,“您今日怎會如此感慨?您曾教導紅鶴不理凡事,不交心結友,不置情感,萬事平心而處,方不受魔誘,不陷劫惑,得以長遠修行。既是如此,何以要留憶?”
“我教導你的亦是定清上神教予我的,我從未懷疑過上神的教導,可自魚夜容出現後,我開始回憶過往,我與她同修於上神座下之時,她從未安分,以致後來犯下彌天大過,不想卻至今無悔。”
“紅鶴雖化為人型不過兩百年,可人心還是有所參悟,至少明白心之所向。或許魚姑娘向往的是隨心所欲,不受束縛的生活。”
“那你的心之所向為何?”
驚覺自己給自己挖了坑,紅鶴咬了咬唇從實招來,“閑暇之餘偶爾把玩人偶。”
“凡間孩子的樂趣,你確是還年幼,也在理。”
紅鶴暗自鬆了一口氣,原以為仙尊會責罰,料不到竟是如此輕描淡寫。奇怪,真是奇怪,仙尊變得有些難以言喻……至少在此之前從未和他說過如此多的話。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又是因為什麽?
也不知是哪裏來的靈感,紅鶴傻愣愣問了一句:“那您有心之所向嗎?”
鍾離阜煽了好幾次眼睫,抽回憑欄的手負於身後,沉默片刻後,淡淡道:“三界太平。”
這答案不意外,不過紅鶴似乎壯了膽子,又接著問道:“若無關眾生,您自身有其他期盼嗎?”
“扣兒想早點修得仙身永遠伴您身側”腦中莫名閃過竇扣說過的這句話,讓鍾離阜神色黯然下來,是啊,若無期盼,怎會留於心,近日來的沉思,回憶,參悟,他竟有了自己不想讓扣兒留在祈山的念頭,他想在彈琴之時,書寫之時,閱習之時都有她相伴,他想聽她喚他‘大叔’,想看她把藍花楹花瓣從他發上撚下吹入風中,想撫一撫她睡在文案邊那圓滾滾的腦袋,想幫她撥順那被風吹斜的額前發,甚至如今少了扣兒歡聲笑語的玄雲宮會讓他覺得甚是空洞乏味。
難道……南華口中所謂的牽扯,原來是在自己身上嗎?
藍花楹下的沙華,湚璃珠裏的葵娘,都是他親手懲處,如今要如何懲處自己?要如何才能忘卻?要如何……斬斷這‘牽扯’……
看鍾離阜許久無言,紅鶴自討沒趣地退至一旁。
過了一小會兒,他竟聽到了仙尊歎氣,伴隨著一句吩咐而來:“你去南華宮把仙翁請來。”
紅鶴還是頭一次看到鍾離阜歎氣,之前山下瘟疫死了好多人的時候,仙尊都隻是微微皺眉而已,到底是為了什麽?愕然之餘俯身回了個‘是’,便退出殿去了。
自把仙翁請來後,紅鶴又被安排到宮門前,仙尊說今日不見任何訪客,讓他能解決的解決,能打發的打發,看來和仙翁是有重要的事相談。
心明殿一處雅間,黑白交子,二人對坐於蒲團,茶涼,靜默。
南華終是沉不住氣問道:“仙尊今日找我來不會隻是下棋吧?”
“你曾說那孩子與陰山有牽扯。”鍾離阜直切主題,“想來你一早便知所謂牽扯為何。”
南華端起涼茶抿了一抿,似笑非笑道:“仙尊察覺到什麽了嗎?”
鍾離阜把手中黑子放回,指尖輕彈,隻見涼茶又泛起絲絲白煙,他雙手交疊於膝,坐得正式,表情肅然道:“她入山不久我曾去南華宮問過仙翁,當時您未告知,我亦不放於心。”
南華吹一吹茶麵熱氣,“仙尊的意思是如今把她放在心上了?”
“落孤城中讓魔人重傷,竟能以凡人之軀在第二日自行複原,青漠莊預言現世,她長於山野竟能駕馭兩極麒麟墜,又是因為什麽讓你不惜耗損萬年修為也要在她身上用禁滅封印。”
南華挑了挑眉,再微微點頭,“據我所知,這些事都過去已久,仙尊今日才來問定是還有其他原因。”
鍾離阜遲疑片刻,終是挑明,“她到底是誰?於我又有何淵源?”
南華捋著胡須嗬嗬笑開了,“那丫頭的紫薇星盤最近躁動得很,原來是某人開竅了。”
看鍾離阜一臉嚴肅,南華清了清嗓子,仍帶著笑繼續道:“既然仙尊將她放在了心上,那便說一些吧,我入仙籍前曾受恩於她祖輩,如今剩她最後一脈,自是多留心了些,誰知某一天看到她星盤預示大禍將至,我便做好最壞的準備向南極觀音借來了玉瓶,果真不久後她被魔人所殺,我及時趕至用玉瓶保住了她的元神,為了避免天譴,我隻能用最上層封印將其禁錮,以五世輪回作為代價換她回歸本體,但這期間的境遇和造化就非我能控製了。”
“仙翁說了那麽多,似乎於我無任何關聯。”
“我剛說的那些雖未提及你,但確是於你有關聯,其他的恕我不便多說,仙尊也莫要再問了。”
鍾離阜垂了眼眸,思索了片刻道:“仙翁入仙籍前,想必是上古時期之事了。”
“仙尊耳聰目明,我再說下去怕是會泄露天機了。不過,素聞仙尊忌諱情事,不知萬一落在自身,又該如何決斷呢?”
“許是長年相伴於膝,錯生了骨肉之情。”鍾離阜坦言。
“仙尊確定是骨肉之情?”南華心裏篤定得很,若是骨肉之情又怎會讓紅鸞星異常閃耀。
“不然仙翁以為是什麽?”
看鍾離阜一臉雲淡風輕,處事不驚,南華心裏嘀咕:也不像故意裝的,難道真的不明白?話說回來這人情竇初開,搞混也正常吧。
“仙尊既已把她視為己出,定是會對她疼愛有加,護於羽下,我年老體衰,法力又不及仙尊,萬一將來三界再起紛爭,還望仙尊莫要棄了她。”
“何以言棄?”
“我隻是隨口說說,仙尊莫要放心上,不過那丫頭上一世死得冤,我隻希望她這一生不要再委屈了。”
南華說完起身理了理衣袂拱手告辭,鍾離阜隨即傳音讓紅鶴進殿送客,這空檔,鍾離阜又試探問了句:“如何死得冤?”
南華眯眼看向鍾離阜,表情捉摸不透,二人相視,房內安靜得甚至聽不到呼吸聲,直至門外傳來紅鶴輕喚,鍾離阜這才一揮袖,開了門。
紅鶴俯身道:“小仙為仙翁引路。”
南華捋了捋胡須,換上笑眯眯的表情朝紅鶴點點頭,行至門邊時停了下來,長長一歎,“她呀,以命換命,卻不為人知,你說。”南華側過頭用眼角餘光看向鍾離阜,“你說她冤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