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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巷中怪事

  幾十裏外,一座高聳入雲的峻峰被清澈大湖阻隔開來,屹立在群山之間尤為突兀。遠望去迷霧繚繞,仙氣騰騰,聲聲鶴唳空靈悠長,數不清的珍奇鳥獸繞山盤旋。


  玄雲宮一千九百六十五個石階,坐落於陰山之巔,四合而立,分別是安怡殿,勾乾殿,太慧殿,心明殿,四殿又分眾多閣室和偏院。


  心明殿內,鍾離阜一襲白袍坐在案前,墨發三千,流瀉肩頭,一少部分以竹簪束於後。


  握著毛筆的白淨玉指停了下來,抬首喚道:“紅鶴。”


  “弟子在。”門外一粉衣少年作輯回應。


  “山下有靈氣異動,可知是何原由?”聲音平靜溫和,在空蕩的大殿裏旋繞。


  “回仙尊,是落孤城郊樹林裏的異動,待弟子趕過去時,隻看到一具死屍,胸口似被利器刺穿,沒有發現魔氣。”


  “近日凡間戾氣越來越重,乃是朝政暴亂所致。人間之事,生死輪回,本不在我管轄,但戾氣易招惹妖魔,隻怕魔界又蠢蠢欲動。我明日下山探究一二,你且留在山中幫我打理些時候。”


  “是。”


  於家大肆尋人,以至於滿城都知道了於家二小姐失蹤的事,其中原因也被眾說紛紜傳成了幾十個版本。


  於書嫻倒不在意,幸得自己出門時多帶了些銀子,這幾日在這荒宅破院裏倒也吃得沒那麽寒磣,等自己身上的傷好一些,再另尋出路吧,長久打擾別人總不是辦法。


  “於姐姐,身體好些了嗎?吃完飯我扶你出去見見太陽。”竇扣端來熱騰騰的飯菜放在床邊,於書嫻長她三歲,很自然的以‘姐姐’稱呼。


  “謝謝你。”於書嫻坐起身來。


  “有件事我不明白,做太子妃不好嗎?有人伺候,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住金碧輝煌的皇宮,還有好多漂亮衣服,你為什麽不喜歡?要是我的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竇扣一臉憧憬,腦中幻想的都是爺爺以前口中所述的京中繁華景象。


  “你可知這世間有一個地方,有一種感覺,有一個人,是任何錦衣玉食,瓊樓玉宇無法比擬的,你現在還小,等以後遇到那個能讓你臉紅心跳的人,你就會明白了。”


  “那你遇著那個人了嗎?”


  “沒有,我也是從書裏看到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於書嫻一臉沉醉,情竇初開的少女,對男女之情有著美好的幻想。


  竇扣聽得直打嗬欠,想來她十二歲的年紀也體會不到什麽,倒是對鬼力亂神之事頗有興趣。


  “於姐姐,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們一起去城外的山神廟好不好?季大哥老是早出晚歸,見不著人,啞娘又不怎麽理我。”竇扣岔開話題。其實她一早就想去了,隻是季大哥說城外不安全,叫她不要一個人出去。


  “恩,等風頭過了,我就帶你去,反正我離開前也想去那裏祭拜一下。”於書嫻允諾。


  “離開?要去哪?”


  “不知道,不過書上說江南風景秀美,我想先去那走走。”


  已至傍晚,啞娘在院門口不停地張望,神情略微不安,煮好的晚膳都快被風吹涼了。季忘每天這個時候都會準時回來,今天卻遲了一個時辰。


  ‘別著急,興許馬上就回來了。’


  竇扣對啞娘生疏地比劃手語。


  ‘他從來不會晚歸一個時辰那麽久。’


  ‘我去附近看看,你在家等著,免得他回來見不著人。’


  啞娘點點頭。


  剛入夜而已,街上各家各戶都已經戶門緊閉了,隻有一些客棧,酒樓,還亮著幾盞燈籠;晚歸的行人匆匆而過,涼風卷起地上的殘枝枯葉,更顯得街道死氣沉沉;路邊的乞丐互相毆打爭搶食物,還有一些老弱病殘安靜地躺在巷口牆角。


  竇扣打了個寒戰,稍稍裹緊了上衣。她出來尋季忘已半個時辰有餘,這條是回家的必經之路,每個角落都找了,卻始終看不到季忘的影子。竇扣心裏也是十分不安,如果季大哥出了什麽事,她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腦中搜尋著季大哥帶她去過的地方,突然想到那個有狼狗的淺巷子,會不會在那附近?季大哥就是在那拾她回去的。


  竇扣靠著模糊的記憶,七大彎八大拐終於找到了那個不起眼的兩人寬淺巷,巷尾高高的圍牆,讓人不禁猜想牆後麵是什麽。


  季忘果然在這,隻是身軀融入了黑夜,讓人不易察覺。


  竇扣吹著火折子走近,她覺得有些奇怪。


  “季大哥?”小心翼翼地喚道,


  “噓……”季忘蹲在地上,比了個讓她安靜的手勢,眼睛依然盯著某一處。


  竇扣順著季忘的視線看過去,隻見那日自己蹲坐的地方,幾塊砌磚正在自行不規則的互換位置,似機關運轉,加上微微泛出的紅光,甚是詭異。季忘伸出食指慢慢接近,卻在半尺之外整個人被彈開。


  “季大哥!”竇扣趕忙去扶,“有沒有怎麽樣?”


  季忘跌坐在地,目光依舊沒有離開那些仍在運轉的砌磚,口中緩緩道出:“我很久以前就發現了這裏的異樣,是因為有天我見到幾個孩子在這欺負一隻受傷的流浪狗,便是那天你看到的豆芽,我隻是上前理論了幾句,其中一個孩子就拿出一把小刀劃傷了我的手臂,當時血就滴在這個位置。”他指了指那紅光處繼續說道:“沒想到瞬間就被吸得一乾二淨,立馬就把那幾個孩子都嚇跑了。之後我每天都會來這看看,卻再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今日我做工弄破了手指,就把血裝在杯子裏,像那天一樣倒在這個位置,果真同樣被吸進去了,然後我便搬開地上的幾塊磚,想看看下邊有什麽.……”


  竇扣聽得毛骨悚然,那紅光印在季大哥臉上甚是嚇人。她打了個寒顫,環顧四周,越發覺得驚恐,突覺胸口的印記開始微微發熱,難道真的有危險?因為上次發熱到滾燙的時候,就差點命喪黃泉。


  她捂住胸口,怕又有奇怪的東西飛出來,於是趕忙搖晃著季忘的手臂催促道:“季大哥,我們快走吧,啞娘還在家等著,萬一是什麽鬼怪,我們就有危險了,不如等明兒個天一亮,我再陪你過來看看。”


  雖有莫大的好奇,可覺得竇扣說得有理,季忘起身拉著她匆匆離去。


  此時,黑暗中傳出幾聲細微的令人發寒的笑聲,還夾雜著讓人捉摸不透的話語。


  “還不夠!還不夠!!”


  待兩人離去,鍾離阜現出身形,一襲拖地雪袍泛著悠悠白光,皎潔如月,俊美絕倫的臉失掉了一貫的淡然,取而代之是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他掌心聚氣化箭,射入泛著紅光的地下,隻聽見無數淒慘的如地獄般的痛苦嗷叫聲漸漸消失殆盡,磚石粉碎,光源幻滅。


  這少年是誰?為何能開啟魔界通道?


  鍾離阜沉思一陣,轉而飛天離去。


  季忘回到家中並未向啞娘提及巷中之事,隻是隨便敷衍幾句,便匆匆用過晚飯回屋休息了,竇扣則是一回來就跑茅房。


  拉開胸前衣領,印記依舊在那裏,隻是不燙了,也沒有任何異常。她開始懷疑自己難道是個妖怪?不然正常人哪會這般奇怪。可是不對啊,妖不是麵目猙獰,長相醜陋,吃人肉,喝人血,會施妖法,長生不老嗎?竇扣捏了捏自己肉肉的小臉,自己啥都不會,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覺,還會生病,完全和爺爺口中的妖怪不沾邊啊。


  “竇扣,是你在裏麵麽?我有點急.……”茅房外傳來了於書嫻的聲音。


  “好了!好了!我馬上出來。”


  第二天竇扣一早就和季忘出去了,啞娘今早也拿了剛做好的幾雙草鞋到市集去賣,屋內就剩下於書嫻一人。


  身子已經好得差不多,是離開的時候了,匆匆留下幾筆,於書嫻收拾好包袱掩門離去。至於答應竇扣的事,也隻能食言了,本就不是什麽非她不可的事,那小丫頭應該不會太在意吧。


  於書嫻用草笠擋住了整張臉,低著頭往出城的路匆匆趕,雖說於家尋她的風頭已經過去,但還是不要讓人認出的好。


  “呀!”突然撞上一堵肉牆,於書嫻後退幾步,差點跌倒,卻被人一把拉入懷中。


  “小兄弟走路可要當心。”頭頂傳來極為溫柔的男聲。


  “對不起!對不起!”連聲道歉後,於書嫻抬起頭對上一雙深不可測的星目。男子正挑眉看著她,左半臉的金色魍魎麵具遮不住棱角分明的輪廓,著一身紫黑相間的緞子衣袍,腰間的通透玉簫格外惹眼。


  於書嫻從未和男子如此親密過,臉刷一下全紅,趕忙掙脫退至一旁。


  原來是個姑娘。


  男子閉上眼,抬首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睜開眼時,褐眸變為腥紅。


  味道似乎不錯,滿城都是惡臭熏天的精魂,這倒給他碰上一個清新一點的。男子眼瞳越發變大,基本覆蓋整個眼眶,甚至泛著如火焰般跳躍的光暈。


  於書嫻仿佛被人攝了心魂般,雙眼無神直勾勾的與其對視,一眨不眨,整個人飄飄然起來,身子不聽使喚地朝男子走去,接著從口鼻中散出淡淡煙霧,全數被男子吸入。


  猛地被一光束橫穿而過,分開近在咫尺的兩人,於書嫻失重倒下,吃疼地悶哼一聲,才驚覺醒來。


  “光天化日,未免太過明目張膽。”鍾離阜著一身素白鶴氅,挺立如鬆,眉尖微蹙。


  “是你。”紫袍男子眼中紅光隱去,恢複慵懶神情,挑眉道:“這身打扮差點沒認出來。我隻是扶了這位小兄弟一把,道長勿多疑,我還有事就不奉陪了。”聲音隨著人影化作一道紫光消失。


  於書嫻回過神,定睛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鶴氅男子,真是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一身簡素的道服絲毫掩蓋不住出塵的氣質。她羞得趕忙低下頭去,卻在下一秒發現眼前已空無一人。


  無法得知剛才的道人是何來曆,於書嫻心裏一番悵然。不過即便知道又如何,修道的仙門之人,怕也是無心留戀凡塵。她起身拍落身上的灰塵,撿起第上的草笠,繼續朝城門走去。


  臉上抹了厚厚的泥土灰塵,看起來邋遢至極,渾身髒兮兮的很難將她和千金小姐聯係在一起。排隊出城的人寥寥無幾,官兵卻查得很仔細,每個都對照了一下手上的人像才放行。


  快輪到於書嫻的時候,她倒是不緊張,因為已經看到畫上的人並非是自己,不過這時聽到另外兩個守門小兵在談論。


  “聽說沒有?城南的於老爺快不行了。哎……膝下無一子,大女兒慘死,二女兒失蹤,這兵荒馬亂的,怕也是凶多吉少。千萬家業無人繼承,都說這年頭好人沒有好報.……”


  爹不行了?什麽意思?爹平時身體不是挺好的?於書嫻腦中仿佛被人丟了一顆炸彈,整個都炸開了。如果回去就再也走不了了,如果不回去,萬一爹真如他們所說,她豈不是要內疚一輩子。於書嫻手足無措地愣在原地,完全沒有聽到後邊的催促聲。


  “發傻呢!快走啊!”身後的大嬸顯得很不耐煩,用手推了推於書嫻。


  被人拉回神,她連聲道歉:“對,對不起!我不出城了。”心終究敵不過親情的啃噬,於書嫻轉身飛奔而去。


  於府門環被猛扣。


  “小,小,小姐?小姐回來了!”下人拉開門,先是一愣,接著朝裏大喊。


  顧不得一身汙垢,於書嫻把頭上的草笠摘下扔給旁邊的下人,直奔父親的居室。吳管家聽見呼聲正從客廳趕出來,見到小姐後隨即跟了上去。


  “爹!”於書嫻猛地推開門,像一陣風似的掃進屋,見母親坐在床邊擦拭著眼淚。


  於夫人看見失蹤數天的女兒回來,臉上卻沒有一點喜悅,反而更為悲痛地說:“全城的大夫都來看過了,都說無能為力,叫我們盡早準備。”她緊緊握著丈夫的手。


  “沒說什麽病症?”難道真是被自己氣的?


  “大夫說你爹的五髒六腑皆已衰竭,怕是大羅神仙也回天乏術。他們也覺得奇怪,書上並無此類記載,大多病症都是先緩後急,可你爹這太突然了,你走後沒兩天,本來隻是生你的氣吃不下飯,也沒見哪不舒服,誰知過一晚上就這樣了。有人說是中了妖法,可我們於家何曾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於夫人始終覺得冤屈和不解,老天奪走了她一個女兒,現在無端端又要帶走她的丈夫。手中的錦帕換了一條又一條,眼睛紅腫得厲害,想來是哭得幾天沒有合眼了。


  床上之人聽到叫喚,虛弱地睜開眼睛,緩緩抬起的手臂仿佛用盡了身上最後的力氣。


  於書嫻知道是在喚自己,她走過去跪在床前,緊緊地握住父親的手,豆大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


  “爹,女兒不孝,隻要您能好起來,女兒什麽都聽您的。”


  於老爺蠕動著毫無血色的嘴唇,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其實爹這一輩子負了一個人。那年在江南經商的時候,遊湖遇見一位女子,當時我並不知她是妖物,才有了幾夜露水情緣。後來得知她的身份,我日夜擔憂,她雖從未害過我,可終歸人妖疏途。於是我向她坦誠我已有家室,想斷了關係,誰知她堅決要跟著我,為了不要和她再有牽扯,無奈下我請來高僧將她收服,隻是沒想到她竟會自殺。當時她絕望的臉和淒厲的聲音這麽多年都在夢裏糾纏著我。‘我詛咒你不得好死!於家後代不得善終!’想是報應來了,我對不起你,夫人。”轉而看向自己的妻子。


  於夫人甚是詫異,可都到這時候了,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便隻是搖頭說道:“都過去了,我不怪你,老爺,你要挺住,我叫人再去找大夫!”


  這時,吳管家在門外說道:“夫人,客廳來了位公子,說是能治好老爺,要不要請過來看看。”


  “快!快請!不管是誰!都要試一試。”於書嫻急道。


  須臾,一位帶著魍魎麵具的男子被領了進來,那身紫黑相間的袍子和掛在腰間的玉簫讓於書嫻一眼就認出是在市集上撞到的人。


  “怎麽是你?”她迷迷糊糊記得這人好像是化作光華離去的,應該有些本事。


  男子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茶小抿一口,皺眉道:“好苦!”


  “你能救我爹?”她都快急死了,此人還如此閑散!

  “我救人都是有條件的,你幫我做一件事,我幫你去除血咒。”


  “隻要能救我爹,你要我的命都可以。”


  “我要你的命作甚?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男子手心翻開,把一小藥瓶放置在桌上,繼續說道:“你隻要把這個倒入啞娘的食物中,事成之後我自會救你爹。”


  “你怎麽知道……”此人不簡單,想來是被人監視了,不過對象不是她。


  “隻要我想知道,我便能知道。”男子笑得讓人心底發寒。


  “我怎麽信你?”


  男子瞬間移到床前,一縷煙從食指溢出,沒入於老爺額頭,隻見床上之人臉上迅速恢複血色,握著於書嫻的手稍稍能用些力了。於老爺睜大了眼,直覺精神抖擻,想要坐起身來。一旁的於夫人見狀趕忙去扶,嘴裏直叫喚:“老爺!老爺你好了!”


  “這隻是暫時的,如果你沒有做好我交代的事,你爹可是要死得比現在痛苦百倍。”說完又化身而去。


  於書嫻走到桌前,拿起瓶子握在手裏。雖然她不知道這裏麵裝的是什麽,但直覺告訴她,並不是什麽好東西。


  不過,對不起了,季公子,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管後果如何,她都是為了爹,為了自己,為了於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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