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家,技高一籌
夜是深沉的,特別是敵占區的夜。天空沒有雲,人們的心頭卻始終籠罩著陰沉。
柳村。
早早的,各家各戶便熄了燈火,只有維持會大院還亮著,能聽見裡面吆五喝六的聲音。
兩個人影悄悄地進了村子,時躲時避,盡在黑暗處行走,一直摸到趙老憨家門口。兩人也不敲門,從土坯院牆翻了進去,躲在窗下。
屋子裡的人還沒睡,在低聲說著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趙鐵心中一熱,伸手在窗欞上敲了兩下。
「誰?」屋內的聲音有些顫抖。
「娘,是俺,鐵子。」趙鐵壓低著嗓音。
屋內咚地響了一聲,接著便是下地穿鞋的聲音,拉動門閂的聲音。
趙鐵擺了擺手,和同伴靠近門。門一開,兩人趕忙閃身進去。
灶炕里還閃著微弱的火光,趙鐵剛站定,趙大娘那顫微微的手便摸上了他的臉,「兒啊,俺的兒,真是你哩!」
「是俺,娘。」趙鐵捂著娘的手,沖著旁邊同樣帶著驚喜,被火光照得時亮時暗的滿是皺紋的老臉低聲叫道:「爹。」
哎,趙老憨應了一聲,眼睛里熱汪汪地閃著一絲晶光。
用破被擋住了窗戶,趙大娘這才點著油燈,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兒子,看個沒夠。
「給孩子們弄口吃的哇!」趙老憨嘆了口氣,提醒著。
「是啊,是啊!」趙大娘趕忙起身,沖著柱子抱歉地笑了笑,說道:「先坐著啊,飯一會兒就得。」
「大娘,俺幫你做飯。」柱子笑著站起,可又被趙大娘攔著按著坐下來。
趙鐵眼光一掃,屋裡還是那麼簡陋,甚至更破舊了些,只是靠牆的桌子上放著個牌位,仔細辨認,卻是他的本名「趙滿倉」。
趙老憨也注意到了兒子的目光,無奈地解釋道:「現在保甲嚴著呢,你老不回來,就有些風言風語,吳麻子是村上主事,便想著詐點錢財,說你是八路,說咱家是抗屬。沒辦法,我和你娘便找了個遠房親戚,說你在外面歿了,送回來一個瓦罐,立了這個牌位。你要是怕不吉利……」
「啥吉利不吉利的,能把鬼子、漢奸糊弄了就好,就是吉利。」趙鐵並不在意,倒是滿含歉意地說道:「爹,是兒子給您二老添麻煩了,兒子不孝啊!」
趙老憨唉嘆著擺了擺手,說道:「除了擔驚受怕,你在外面其實也好。要是在家裡呀,你能受鬼子和漢奸的氣?今天修炮樓,明天挖深溝,去了挨打受罵是小事,弄不好連命都丟了……」
趙鐵點了點頭,微皺著眉頭,聽著父親講述敵占區的種種惡事,儘管這都不是什麼新鮮的,他也早就知道,可他還是願意讓老父親訴訴苦,發泄一下憤懣。
「都說報應,我以前還不信,可現在倒是說不好了。」趙老憨說著說著,便講到了最近發生的事情,「山裡的好漢不是你們的人吧?槍法著實厲害,可把鬼子、偽軍折騰得夠嗆。」
拿起煙袋鍋,趙老憨裝著煙,繼續說道:「禁山的崗樓里的那些二狗子,時常便被打死幾個,鬧得他們都不大敢在道上晃悠。前幾天,鬼子的屁驢子在大道上也被打了,聽說死了三個,可連人影也沒抓著。」
趙鐵目光一閃,開口問道:「爹,關於山裡的好漢,您還聽說了什麼?怎麼就突然冒出來了,以前連點苗頭也沒有呢?」
「誰知道呢?」趙老憨搖了搖頭,說道:「興許是隱藏在民間的高手,實在是受不過鬼子和漢奸的氣,才又重出江湖的。」
趙鐵笑了笑,知道父親最愛聽評書,這思路也是捋著評書里那些大俠來的。什麼隱藏在民間的高手,什麼重出江湖,他卻是不信的,連柱子也聽得發笑。
這時,趙大娘端著飯菜走了進來,招呼著,「先對付一口,明天再做點好的。村上的狗子可是禍害,誰家來了生人,誰家晚上起伙,找個由頭便來敲詐勒索。」
小米粥、玉米餅子、蘿蔔鹹菜,確實不象是招待久別兒子的飯食,但那個時候,卻只能屈就著環境,沒那麼多講究了。
趙鐵和柱子翻山越嶺,潛伏、隱藏,偷過封鎖線,也確實是餓壞了。兩人也不客氣,端過飯食便是狼吞虎咽,一會兒便吃完了。
「兒呀,你這次回來能多呆幾天不?」趙大娘看著兒子吃飯的樣子,不由得心酸,收拾著碗筷,試探又期待地問道。
趙鐵停頓了一下,說道:「娘,兒子有任務,不能老在家裡呆著,但能時常回來看您二老。」
有些失望,但趙大娘還是擠出笑容,點了點頭。
………………
山林里一片黑暗,在烏雲籠罩下,天地間彷彿融合在一起。
手背上掠過一絲涼意,沈宸只是眼珠微動,意識到手背上那一滴小水珠是雪花所融。
雪就這樣飄落下來。微雪,便是在這沒有風的時候遲疑著、思索著從空中疏疏而落。
雪花有些膽怯,又輕盈地象失掉了重量,一片、兩片、三片……落在了沈宸的頭上、身上,在他的眼前似乎瞬間的懸停,然後才溫柔地落下。
沈宸抿了抿嘴角,依舊沒有動,愈發謹慎地搜索著前面的樹林、雜草、石頭。
狙殺了三個鬼子之後,沈宸便停止了行動,他猜測敵人肯定會有所動作,或是進山搜索,或是在幾個禁山的崗樓周圍進行布置。
潛伏的暗哨,可能是最容易想到的辦法。偽軍,恐怕不能勝任;鬼子,堅忍且射擊技術高超,才能構成最大的威脅。
基於這樣的判斷,沈宸連著幾天夜裡都在山林中小心翼翼地打轉,卻並不貿然靠近崗樓和大道。
遠遠的,他在觀察,他在找尋,他在消磨鬼子的耐心,他在證實自己的猜測。
終於,一次似有似無的人影的閃動,讓沈宸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也確定了新的戰術打法。
黑暗中的對決,對於沈宸來說,是有些信心的憑恃的。
沒錯,除了槍法以外,「夜眼」更是別人所不具備的能力。至於什麼夜視儀,那是小鬼子能有的高科技玩藝兒嗎?
儘管有著「夜眼」的作弊,但沈宸依然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對於鬼子的戰鬥力,特別是槍法,他是深有感觸的。
按照當時日本陸軍的要求,每個日本士兵手中都有一本射擊教材手冊,每三名士兵中就要有一名「優等射手」。
所謂的「優等射手」,按照沈宸的估算和判斷,應該是能夠對三百米的胸部靶保證一定的命中率,至少是七成能上靶。
這個距離,與沈宸現在的狙擊技能比,並不佔優勢。何況,沈宸還有「夜眼」的輔助。
等待都是那麼枯躁難耐,在這雪花飄落,逐漸覆蓋山林的時候,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耐心的較量還沒有結束。
上等兵藤澤趴在掩體里一動不動,掩體被進行了良好的偽裝,既隱蔽且視野良好。
但他卻越來越焦躁,不同於沈宸想睡就睡、想來就來的自由。
藤澤和另一名上等兵被挑選出來執行任務,已經過了三天,雖然是輪流值守,可精神和體力的消耗卻是很大。
襲擊者今夜不會來了,若是敢來,絕逃不過自己的眼睛;帝國軍隊的優等射手,一個支那的槍手絕不會是對手。
自己與山下作為最優秀的帝國士兵,堅忍和頑強豈是支那人可比的……
自傲、自信,心理上的懈怠也就是這樣不知不覺產生的,而藤澤卻不自知,他不知道對手已經來了,更不會知道他的對手有怎樣的能力。
敵之要點,即我之要點。這句通常用於圍棋的術語,也適用於戰爭。藤澤選擇的狙擊陣位相當好,正因如此,沈宸才會特別加以注意。
藤澤用望遠鏡四下觀察時鏡片反射的一點點亮光,身體轉動時頭上震落的雪花,嘴裡呵出的稍瞬即逝的熱氣……
槍緩慢地推出,輕得連槍上的雪花都沒有掉落,手指扣上了板機,沈宸已經完全確定了敵人的位置,就等著敵人再次露頭了。
藤澤在掩體內用力搓著手,活動著腿腳,雪來得很突然,他的準備也有些不足。
這樣的雪天,敵人怎麼能來,怎麼能在白色的環境下靠近呢?他看了看手錶,離換崗還有一個多小時,真是難熬啊!
例行公事般地再次拿起望遠鏡,藤澤從掩體中探出了戴著偽裝的頭,不僅僅是頭,甚至還有脖子和小半的胸膛。
這有些鬆懈大意,但藤澤並沒在意,因為掩護體前的枯枝、雜草等偽裝遮擋住了大半暴露的部位。
「啪勾!」蓄勢已久的子彈從槍膛激射而出,穿過枯枝、雜草斜著擊中藤澤脖子稍下的胸口,彈頭劃了十字,一鑽進去便失衡翻滾,攪碎了無數肺泡,撕裂了數根血管。
藤澤向後仰倒,他大睜著眼睛,帶著震驚,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每次呼吸都有血沫子從口鼻噴出。
喘息越來越弱,頭一歪,這個身經百戰的老鬼子終於倒斃在這雪花飄舞的土地上。
等候已久的槍聲在山林中回蕩,同樣也驚動了已經起床,正整理著隨身物品,準備前去接班值守的上等兵山下。
「得手了!」
山下對藤澤相當有自信,對自己也是如此,他絕不會相信構築良好的偽裝掩體會被識破,更不會相信藤澤已經被一槍擊斃。
他咧開嘴,帶著笑,不管襲擊者到底有幾個,現在肯定已經被藤澤擊中死亡。
沒錯,就是這樣。藤澤的運氣還真是不錯,三天的等待終於有了個完美的結果。
一槍過後再無動靜,這更加證實了山下的判斷。
他既然不相信在偽裝良好的掩體內,藤澤會被一槍擊殺;那即便襲擊者不被打死,或者是有好幾個,藤澤豈會不繼續開槍射擊?
想到這裡,山下霍然起身,迅速收拾利索,快步下了崗樓,也不理會諂媚搭話的偽軍,衝進雪花飄飛的夜色中。
……………
狙擊成功帶給沈宸的喜悅是無須言表的,對他來說,每次的狙殺都是自己的榮耀,都離預想的人生之路近了一步。
但他也是冷靜而理智的,雖然相信自己確實擊中了敵人,他還是等了兩分鐘,才小心翼翼地從側面靠近了敵人的掩體。
雪下得大了,開始還是小朵小朵象柳絮般飄落的雪花,現在已經是團團片片,紛紛揚揚。
沈宸看到了藤澤的屍體,上面是薄薄的雪,胸口是深色的一片殷濕,那是流出的血和融化的雪。
剛要翻進掩體,沈宸突然仄起耳朵,警覺地目光刷地盯向了遠處。在風雪迷漫中,一個人影正由遠而近地奔過來。
山下用力甩了甩頭,鋼盔上的雪撲簌而落。溫度還不算太低,雪顯得有些濕淋淋的,落在他的頭上、身上,便象粘住了似的。
前面就是掩體了,山下突然覺得有些異樣。
按理說,在這個距離藤澤應該看到自己了,如果是他成功擊殺了襲擊者,按他的脾氣似乎應該大笑著調侃,諸如「山下君,你來晚了哦!」這樣的話。
但是——
「啪勾!」槍聲就在山下腳步一遲疑的瞬間響了起來,子彈鑽進了山下的胸膛,他才聽到了那奪命的槍聲。
山下低頭看了一眼劇痛的胸部,血汩汩流出,力氣也被迅速抽走,他腿一軟,跪了下去。
掙扎著抬頭,他看到了前方風雪中立起的模糊人影,徒勞地張了張嘴巴,山下一頭撲倒。
……………
雪越下越大,又颳起了風,風絞著雪,鋪天蓋地,掛滿了樹枝,迷漫了山林。
穿著鬼子的棉大衣,外面還披著件雨衣,沈宸帶著所有的繳獲不緊不慢地行進在風雪之中。
不必特意隱匿行蹤,這大雪會很快把所有痕迹都掩藏起來。
望遠鏡、子彈、金票、手錶、兩枝三八大蓋、一小袋糖、一小袋餅乾……
收穫算得上豐富,其實只有望遠鏡是沈宸迫切需要的。如果不是為了它,狙殺藤澤后他不會冒險接近掩體,也就不會碰巧又擊殺了興沖沖趕來的山下。
幸運嘛,有那麼一點吧!沈宸不否認運氣的成分,也不認為幸運女神總會眷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