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救命恩人
歌曲唱罷,沈宸又遞給姑娘兩塊錢,嘴裡說道:「你唱得很好。」
「不怎麼好。」姑娘看了沈宸一眼,垂下眼瞼,按照慣例低聲回答。
沈宸若有所思,還是在打量這姑娘,連席上的人都產生了誤解。
奧爾科特貼近沈宸的耳朵,笑著低聲說道:「喜歡那姑娘?她長得很標緻,對吧?」
沈宸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喜歡那姑娘,還是承認那姑娘長得很標緻。
「呆會兒走的時候,你可以把她領回家去。」奧爾科特拍了拍沈宸的肩膀,笑著說道。
「領回家,幹什麼?」沈宸腦子裡還在想著事情,反應有些遲鈍,沒聽明白奧爾科特話中的意思。
「唱歌只是她們的技藝之一。」奧爾科特斜睨了他一眼,摸了摸下巴,帶著一種輕賤的意味說道:「她們發了財,也付出了代價。」
那姑娘猛地抬頭,看了沈宸和奧爾科特一眼,臉上有激憤、羞恥混合的神情。慢慢地,她又垂下頭去,手捏著那兩塊錢,指甲因為用力而擠得發白。
沈宸皺起眉頭,明白了奧爾科特話中的意思,他為這個姑娘感到惋惜。沉吟了一下,他掐滅了香煙,緩緩說道:「好了,你們走吧!」
姑娘和琴師站起來,微微鞠躬,轉身走了出去。
但沈宸分明感覺到那姑娘又看了他一眼,嘴唇似乎還動了動,好象有什麼話要說。
奧爾科特和德薩對視了一眼,聳了聳肩膀,說道:「要是那姑娘的口音再上海一些,沈巡長大概就會滿意。」
德薩呵呵一笑,說道:「口音?哪裡的口音?沈巡長怎麼會在意那個?」
奧爾科特想了想,說道:「我聽象是北方口音。沈巡長,你也是北方人吧?」
北方口音?!北方——沈宸突然想起來了,看著奧爾科特笑了笑,說道:「是天津口音。」
說著,他緩緩起身,謹慎、呆板的步履表示他似乎已經有了喝醉酒的跡象。
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沈宸借故同奧爾科特等人告辭,走出了雅間。
琴聲和歌聲還在飯店內,卻是在另外的房間。
沈宸在迎客廳坐下,抽著煙,回憶起了本尊的那段往事。
在家鄉闖禍之後,沈曉宸一路逃跑,在保定呆了段時間,又到了天津。
有錢人遍游天下都是家,沒錢人海走天涯無居處!沈曉宸扛大包、打零工,飢一頓、飽一頓,那時候真是艱辛。
到了天津,沒呆幾天,沈曉宸得了場病,倒在了蘇氏醫館的附近。
如果蘇夢雨發現了沈曉宸,並叫人把他抬到自家醫館治病,沈曉宸可能就成了路倒,不會再有這以後的人生。
在醫館醫得七七八八時,沈曉宸便離開了,去碼頭扛活兒。不久之後,又跟著船到了上海,遇到了同鄉吳老六,當上了一名見習巡捕。
說起來,蘇夢雨對沈曉宸是有救命之恩的。儘管兩人的關係連朋友都算不上,根本沒有什麼一見鍾情類的狗血情節。
但沈宸覺得只這救命之恩,便應該報答一二。何況,他還記得離開醫館時,蘇夢雨冒著雪追出來,塞給他兩塊錢。
一個好心的女人,不應該淪落到此。即便淪落到此,自己遇上了,也要加以改變。
沈宸抽著煙,思索著,直到蘇夢雨和琴師從另外的房間出來。
隨著蘇夢雨和琴師出來的,還有一個中年人,臉上帶著令人生厭的狎瑣笑容,一邊跟著,一邊說著話。
蘇夢雨看見了坐在那裡的沈宸,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但隨即又黯然下去。對那中年人的要求,她只是微垂著頭,默然地往前走。
「嘿,你還擺上架子了,以為自己是……」中年人有些惱火,擋住了蘇夢雨,話就有些難聽了。
沈宸伸手一彈,煙頭帶著亮點在空中劃過,差點打到中年人的臉上。
中年人嚇了一跳,躲閃開,帶著怒容望向沈宸。
沈宸站起身,微眯著眼睛看著中年人。
中年人似乎有點迷惑,用力眨了眨眼睛,馬上顯出了笑臉,拱手道:「原來是沈先生,久仰久仰。」
沈宸沒想到這傢伙認識自己,這副樣子也不好再生事,便隨意地擺了擺手。
「明白,明白。」中年人看了蘇夢雨一眼,陪著笑連連點頭,「那就不打擾沈先生了。鄙人朱惠飛,請沈先生日後多多關照。」
伸手不打笑臉人,沈宸勉強笑了笑,打發走了這頭會飛的豬。
蘇夢雨看了沈宸一眼,猶豫了一下,又繼續向飯館的門走去。
沈宸轉身跟出來,揚手叫道:「請留步,蘇小姐。」
蘇夢雨停下了腳步,卻沒有轉頭。
沈宸走過去,對琴師說道:「你先走吧。我是蘇小姐的故友,和她說會兒話,然後就送她回去。」
琴師沒有回答,用探詢的目光看著蘇夢雨。
蘇夢雨在遲疑,在猶豫,最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沈宸和蘇夢雨沿著馬路,慢慢向前走著。好半晌,沈宸才開口說話。
「蘇小姐清減了,又化了妝,我剛才竟然沒認出來。」沈宸苦笑了一下,說道:「一晃四年多過去了,蘇小姐的救命之恩,我卻沒有忘記。」
蘇夢雨還是低垂著頭,似乎怕被別人認出自己是這副樣子。聽到沈宸的表示,她緩緩說道:「我相信沈先生的品性,也沒有要您報答的意思。」
沈宸不想爭執,而是想了解一下蘇夢雨現在的實際情況,再想辦法幫助她。
「這幾年我混得還不錯。」沈宸笑了笑,說道:「從一個小巡捕,爬到了現在的位置。蘇小姐,不介意聽我說說這幾年的經歷吧?」
停頓了一下,沈宸伸手一指,「前面有個咖啡館,咱們進去邊喝邊聊。這天氣,還是有些涼啊!」
蘇夢雨猶豫著,沈宸已經邁步走去,象是在引領她一般。
或許蘇夢雨是真的需要幫助,或許是沈宸的說話方式很有技巧,不跟他走,好象不關心、不想聽他的訴說似的。
進了咖啡館,兩人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喝著熱飲,敘談起來。
沈宸先是把自己從蘇氏醫館離開,到碼頭,又到上海的經歷講述了一遍,說得比較簡單。
自然,沈宸的目的不在於說自己,更不是炫耀。而是引起話題,邊說邊問,讓蘇夢雨也同樣述說。
「天津的醫館不開了?」
「蘇小姐什麼時候到的上海?」
「蘇先生的醫術真是高明,現在還好吧?」
隨著這一個個問題,蘇夢雨的話也多了起來。然後,不待再問,她已經能把整個經歷都講述出來。
蘇先生,也就是蘇夢雨的爸爸,醫館的主人。因為三七年平津形勢緊張,以及得罪了當地的混混兒,而攜家帶口遷移回上海老家。
雖然搬到了上海,但蘇家是住在閘北,且又開了家醫館,沈宸卻是不知道的。
算算時間,與沈宸來上海,相距也不過半年多。這也難怪蘇夢雨的口音變化很大,讓沈宸一時竟沒認出來。
當時的閘北,有商務印書館、閘北水電公司、福新機制麵粉廠等民族企業,甚稱「華界工廠發源之大本營」,並成為華界近代文化中心之一。
只不過好景不長,「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閘北華界地區首當其衝,侵華日軍發難於閘北,進行更殘酷的毀滅性破壞。
在「八?一三」淞滬抗戰三個月中,入侵日軍在閘北施虐八十天之久。居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者達數十萬,大量人才和資金流入租界地區。
閘北的工商企業幾乎全遭毀損,四十餘所中、小學校被炸毀,區境內大部分地區的所有建築物幾成廢墟。
經此浩劫,閘北華界地區元氣喪失殆盡,失去昔日的繁盛景象,成為上海最窮苦之地。
蘇氏醫館也未能倖免,房屋財產化為灰燼,蘇先生還被炸斷了一條腿,留下終生殘疾。
之後,蘇家避難逃入法租界。本想著以僅剩的資財再開醫館謀生,但因為蘇夢雨的秀麗容貌,在去年又引起了一個青幫小頭目的覬覦。
遭到蘇家拒絕後,便帶著地痞流氓生事搗亂,逼得蘇家沒辦法,只好進入公共租界避難。
經過這幾次折騰,蘇家的資財耗盡,蘇先生又急又氣,染上重病,久治不愈。蘇夢雨雖然子承父業,學了一身醫術,卻也萬般無奈,只好去當歌女。
「我記得你還有個妹妹——」沈宸輕撫著額頭,又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蘇夢雨臉色一霽,顯出驕傲神情,說道:「夢雪在交大上學,自己考上的。」
沈宸笑道:「一晃眼,那個梳辮子的小丫頭,哦,蘇二小姐已經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
蘇夢雨笑了笑,說道:「是啊,沈先生能認出我,可卻是認不出她的。」
沈宸點了點頭,沉吟著說道:「既然是在公共租界,那就不用擔心什麼地痞流氓了。蘇先生染病在身,那蘇小姐的醫術——」他的手指在空中轉了轉,詢問的意思很明顯。
蘇夢雨微垂下頭,說道:「雖然還不及家父,但也學得七七八八。」
「那就好。」沈宸很乾脆地說道:「你再開家醫館,我來幫你。別的你不用管,也不要推辭謙讓。」
蘇夢雨抬起頭,望著沈宸,張了張嘴唇,想說什麼,卻被沈宸打斷。
「你可能也知道一些我的情況。」沈宸的神情鄭重起來,說道:「想要我命的人可是不少。所以,為了不牽連到你們,幫助你的事情我委託給一個信得過的朋友。」
蘇夢雨眨著眼睛,半晌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沈先生嫉惡如仇,一身正氣。日本人,還有漢奸特務,確實恨你入骨。」
沈宸哈哈一笑,擺手道:「什麼嫉惡如仇、一身正氣,蘇小姐真是過獎了。不過,知恩圖報倒是真的。嗯,咱們現在就去,趁早趁快把你的事情安排好。」
蘇夢雨出來當歌女,自然是瞞著父親和妹妹。想來,雖然沒做過那種事情,可也受到了不少的羞辱。沈宸現在要幫她,她當然心喜。
沈宸知道蘇氏醫館最擅長的是正骨,別的病也能治,可到底不是那麼厲害。
而在公共租界里,這種中國傳統式的醫館恐怕並不會賺錢。但對沈宸來說,支助一個醫館,一家幾口人,確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所以,沈宸給徐懷義打了個電話,很痛快地要到了一處臨街的屋子,馬上就帶著蘇夢雨去看。
兩人到的時候,原來住在這裡的幫派兄弟正在搬家。在沈宸過來,餘三立刻殷勤地迎上來。
「沈先生,兄弟們馬上就搬完,絕不耽誤您用。」
沈宸看了看,覺得這樣也不夠快,便掏出幾張鈔票,遞給餘三,說道:「一些常用的就別搬了,找到住處直接買新的。讓兄弟們把屋子打掃一下,就差不多了。」
餘三點頭哈腰地接過錢,轉身小跑過去,讓兄弟們把那些鍋碗瓢盆之類的都放回原處,馬上打掃屋子。
「這樣能快些。」沈宸轉頭對蘇夢雨說道:「我讓人陪你去,把蘇先生接過來,就暫時在這裡住下吧!嗯,醫館就開在那個屋子,正對著街,生意能好些。」
「謝謝您,沈先生。」蘇夢雨輕咬了下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我想先洗個臉再去接家父。」
沈宸明白了,這樣的妝扮估計是歌女的職業,肯定不想讓蘇先生看到。
「進去洗吧,順便看下房子。」沈宸伸手讓了讓,領著蘇夢雨走了進去。
餘三忙前忙后地指揮著,看見沈宸進來,又湊上前笑道:「沈先生,這鋪蓋就拿走了。您也知道,兄弟們這個,啊,實在是不好意思留給別人用。」
汗味、酒味、污漬……
沈宸不用想,也知道那鋪蓋不能給蘇家人用,便笑著點了點頭,又拿出兩張鈔票,說道:「買兩副新的鋪蓋拿過來,剩下的請兄弟們喝頓酒。」
「沈先生就是大方。」餘三一點也不謙讓地接過錢,又小跑著離開,去叫人辦事。
「又讓您破費了。」蘇夢雨實在是過意不去,可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是嘴上連聲稱謝。
沈宸擺著手,說道:「要不是當初你救了我,哪有我現在的風光。所以,不用客氣,你就當是應該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