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螻蟻
“師弈到底是誰？九方禦，你知道嗎？”夜晚吃完飯，哄外婆睡著。莫詩詩盤著腿坐到沙發上，捧著水果琢磨著。“為什麽我說不認識師弈，大家都很驚訝？”
??九方禦輕敲折扇，隨她一樣盤腿坐下。
??“師家是傳統的圍棋世家，師弈是師家宗子，意味著這個人是新生代最強的一個，他們的標誌就是黑白雙瞳。你考了這麽多年，怎會不知道？”
??“什麽師家宗子？我兩耳不聞窗外事，每天辛苦學習，哪有時間看八卦啊。”
??莫詩詩咬著蘋果，轉頭看了看九方禦，突然眼前一亮。
??“欸，你說一千年過去了，你想不想知道後來人是怎麽評價你的？”
??“不想！”九方禦用折扇掩麵，回避她的眼神。
??“看一看嘛，又不會少塊兒肉。”莫詩詩放下水果，調出星網頁麵。
??“不準！”九方禦伸出手，試圖進入她的左手。莫詩詩緊緊握著左手，笑嘻嘻地點開搜索。
??九方禦見狀，立刻起身，跑到她身後躲著。
??對一個天才來說，過去意味著榮耀。但對一個中途夭折的天才來講，過去則是他避之不及的傷痛。
??九方禦躲在沙發後，心中苦悶。他想，一個被親友背叛的天才，後來人還能怎麽評價呢？史書是由勝利者書寫，他的隊友肯定會抹黑他，甚至抹去他的名字。
??“九方禦，你過來看……”莫詩詩盯著星網頁麵，眉頭緊鎖。
??“我才不看，上麵能有什麽好詞？”九方禦蒙住臉，鴕鳥一樣的心態。
??“你快過來，這上麵怎麽顯示……全部死亡？”
??聽見“全部死亡”四個字，九方禦立刻抬頭，看向空中的星網。
??星網顯示：984年6月2日，星網聯賽最終局《錦瑟》，參賽選手總計130人，全部死亡。
??全部死亡？九方禦瞳孔一縮。
??“怎麽可能？”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頁麵。星網上對這次事故語焉不詳，隻是列出了死亡人員名單，有他、他的堂弟、堂妹、隊員……死因皆是闖關失敗導致的腦電波離體。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他們也死了？難道他們沒有背叛我？那我這千年的堅持算什麽？”
??莫詩詩看著失魂落魄的九方禦，不知如何是好。自從兩人見麵開始，九方禦就一直是運籌帷幄的形象，好像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沒有事能動搖他的心態。
??莫詩詩也曾想過打破他淡定的麵具，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她卻發現自己心中並不好受。
??“九方禦，你別難過。隊友沒背叛你，這是好事呀！”莫詩詩有些無措，幹巴巴地安慰著他。
??“他們沒有背叛我，那就是我連累他們而死……”九方禦眼底有些濕意。
??“怎麽會是你連累呢？130人都死了，這肯定是設備出了問題。”
??“如果所有人都死了，為什麽我還活在這裏？”他伸出雙手，茫然地望著虛空。
??一千年了，星網還是那個星網，詩詞境還是那個詩詞境，可他又算得了什麽呢？半人半鬼，亦魂亦妖。
??他這一千年來，走過唐宋元明清，看過詩詞境的山山水水，單靠心中一股不忿支撐著。可現在，過去已成塵土，一切都是假的。
??“我真的還存在於世間嗎，我的記憶，難道皆是虛妄？我的人生，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假借蝴蝶之身僥幸得生，現世卻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他真的，還活著嗎？
??一滴淚悄然滑下，九方禦的身影逐漸暗淡，幾近消失。莫詩詩看著，心中焦急。
??九方禦的樣子讓她想起《聊齋》中的一篇故事。一個叫葉生的書生病死了，他的魂魄去了一個朋友家，給朋友小孩教書。後來他重回科考，平步青雲，衣錦還鄉，回到家後卻在家中見到自己的靈堂，妻子說他已經死了。他一聽，撲地而滅，瞬間魂飛魄散。那篇文章是怎麽說的呢？莫詩詩用力回想。對了，結尾說是“魂從知己，竟忘死耶！”1
??“你當然存在！”她凝視著九方禦。
??“如果你不存在，那麽能看見你的我，又是什麽呢？”
??她上前輕輕伸出手，在空中描摹著九方禦的樣子。
??“我能看見，你的眼睛是丹鳳眼，瞳孔卻是淺棕色的。你站的很直，無論什麽時候都要保持形象。不笑的時候冷淡疏離，笑起來卻很可愛，我從來沒見過像你一樣好看的男孩子。”
??莫詩詩說的語無倫次，頭腦一片空白，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你很厲害，超級厲害！那個女孩的刀砍到我，我當時嚇呆了，以為自己要死了。可你輕鬆就打敗了她，那麽難對付的十個人，你一下子就贏了。”
??九方禦回過神來，望著絞盡腦汁安慰他的女孩。從童年起，他就是眾人皆知的天才。同齡人在玩樂、交友、上學，他隻能一個人麵對著研究所嚴厲的老師，等待族中分配給他的隊友。所有人都告訴他：你是五百年來最有可能突破《錦瑟》的人，你的目標隻能是詩詞境終賽。
??沒想到第二關就敗了……敗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其實這也在意料之中。一個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的家族宗子，麵對與其天壤之別的隊友，怎會將他們放在眼裏呢？
??他日思夜想，反複推演，終於找到自己失敗的原因。如果再來一次，他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可130人盡皆死亡的新聞，卻讓他再次陷入迷茫。沒有隊友的背叛，他該如何麵對自己的無能？
??“而且，上天讓你活下來，一定有他的道理。《錦瑟》一局那麽難，過了一千年都沒人通過，也許它就在等著你呢。”
??“《錦瑟》在等著我？”九方禦喃喃重複，他抬起頭，眼神逐漸堅定。“對，也許我的使命就是完成《錦瑟》一局。我因詩詞境而生，沒有完成所有任務，我怎麽能死呢？”
??看著他恢複正常，莫詩詩鬆了一口氣。她轉身回到沙發上，抱起水果撈，打開自己未看完的電視劇。
??“我有時候想，我會不會是一本小說的主角，一出門就有成千上萬的炮灰撲過來找茬，而你就是我的隨身老爺爺。”電視劇上，男主和女主正在生死離別，莫詩詩看著淚眼婆娑的女主，語氣有些茫然。
??“可是我又不美貌，性格也不好，讀者看了恐怕會討厭。這樣普通的人，有什麽資格做女主角呢？”
??九方禦撚開折扇，笑吟吟地坐到她身邊。這一笑好似冰雪消融，比電視上的演員還要美貌幾分。
??“小朋友，老爺爺命令你趕快換台，我要看詩詞境的直播！”
??“不準！還有兩集就演完了！”莫詩詩握緊遙控器，九方禦伸手試圖爭奪左手掌控權，她放開遙控，緊緊捂住掌中蝴蝶。
??一片笑鬧中，九方禦想：
??即使全世界都討厭你，至少我還需要你。
??*
??“不必說了，一起上吧。”
??“此劍法名為——俠客行。”
??師弈喘息著，從水池中起身。自從被莫詩詩一劍封喉，他睜眼、閉眼，睡覺、吃飯，滿心滿眼都是她的身影。
??哪怕是在沐浴時，手指都不自覺地在池邊描摹三個字。
??莫詩詩。
??這道陰影，此生再難走出。
??師弈隨手套上衣衫，客廳的萬星落翻著資料，見他到來，微微合上。
??“要不要手談一局？”萬星落邀請道。
??來到弈棋的方桌，兩人邊對奕邊聊著，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下一場，我會對戰莫詩詩。”萬星落率先開口。
??師弈拿棋的手微微顫抖，白棋不受控製地落到地上，他探下身去撿，黑白二色的瞳孔顯出慌亂的神色。
??“她很強。”師弈低聲說道，沒有起身。
??“有多強？”
??“如臨深淵。”師弈閉上眼，握緊手中的棋子。
??很久之後，他都不會忘記。在那個彎月如鉤的夜晚，有個女孩一劍斬破他的棋局，讓他卑微如塵、渺小如蟻。
??萬星落離開棋盤，將一遝厚厚的資料拿過來，遞給師弈。“莫詩詩曾經九年未能通過初級考試，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師弈沒有伸手，而是直直凝視著萬星落。
??見他未動，萬星落毫不在意，隨手將資料放到桌邊。“她患有血液恐懼症，戰鬥時一見血液，就喪失意識、暈倒在地。”
??“她性格懦弱，不敢交際、不敢戰鬥，和外婆離群索居，十五年來隻有一個朋友。這樣一個平庸之輩，卻對古詩如數家珍，還在一夜之間重創天孟學院十人，這合理嗎？”萬星落盯著師弈，眼神卻像落到虛空之中，凝視著一個未知的世界。
??“你覺得，她還是莫詩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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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蒲鬆齡《聊齋誌異》：魂從知己，竟忘死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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