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已是深夜,桑柔站在住宅區的大樓前,仰起頭,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高樓的頂層,那個她將呆上三年的地方。是家嗎?還是不過是間冰冷的囚籠?
房子裏沒有燈,他還沒回來吧……她默默地對著透明的玻璃大門發怔。守了媽媽整整兩天,直到醫生說會有專門的護士照看,她才想起要趕緊回來一趟。這次手術比較成功,一句話,至少可以讓她不悔這一紙契約婚姻換得的50萬代價……
雙腿僵硬,手中捏著刷門的磁卡,桑柔遲遲不想走進樓去,想起原哲冷漠無情的臉龐,她隻覺得當年的心痛從未曾離去,此刻再次翻攪,讓人連麵對的勇氣都快要失去。突然,一個力道將她怔愣中一拉,來不及回頭,熟悉的氣息已竄入鼻端。原哲一手攬住她纖細的胳膊,一手奪過她捏著的磁卡刷開門,半拖半拉將人帶了進去。手指用力地朝電梯開關摁了好幾次,桑柔緊盯著那的動作,感受到對方明顯壓抑著的怒氣,緊抿著唇一聲也沒出。
沒有抬頭,可以想象到他的表情。從醫院一出來,她就已想過各種可能麵對的情況,果然不出所料,他生氣了。
可是,她好累,累得沒心思跟他解釋,累得沒力氣跟他多對上幾眼……今日的原哲,已非當年的原哲,是她辜負了他,此時,解釋有用麽?
電梯終於來了,原哲吸著氣將她扯進了進去,筆直的身軀無形中散發著逼人的魄力。
開門,開燈,拉開窗簾,一氣嗬成,深圳夜景盡收眼簾。風,吹散他的黑發,他指間點燃一支煙,眼神暴躁中夾雜著駭人的陰鷙。屋子裏靜悄悄的,桑柔被推倒在沙發上,她沉默地自身後注視著他,眼中逐漸聚起掩飾不住的歉意與悲傷。
牆上時鍾“咯嚓”輕響,每一聲敲打在兩人心底。心靈都是個特別的地方,一個人的心靈如何,往往可以讓自己把天堂變成地獄,也可以把地獄變成天堂。此刻,他們都處在地獄之中。她能理解他的怒意,筆直的背影可以猜到他正在極力控製自己的怒意。可是……就算他真的發火,她又能說什麽?
不需要同情的目光,不需要表露內心的脆弱,她桑柔一切都可以挺過去。
“你……”原哲悄然深呼吸後,吐出一個淡淡煙圈,轉過頭盯著她,“你忘記自己已為人妻了麽?莫名失蹤是否該解釋一下?”
桑柔咬咬唇,輕輕地“恩”了一聲,但並未打算開口。
“說話!”原哲驟然摁熄煙蒂,走到沙發前,迅速俯下身去,雙眼直直逼視她,“別逃避,我要聽理由!”
理由?桑柔輕輕一顫,下意識移開目光,不願在此刻流露出自己的脆弱。人,若不能平等相待,又如何能心平氣和地成為知音?一種深沉的酸楚緩緩湧上,她嚐到了舌尖的苦澀。曾經,在他麵前盡情歡笑,無拘無束,自由愜意,曾幾何時……他們距離越來越遙遠,感覺越來越陌生,直到今日再見,卻更是隔著千山萬水,處處冰峰。
長指抬起她的下巴,不容逃避。溫熱的氣息吐在她的臉上,幽黑的眸子有些銳利,仔細審視著嬌容上的每一絲表情。桑柔頓時心慌起來,像是一條被人安放在刀板上的魚,正等著被人毫不客氣地剖析。原哲的目光如鋒利刀刃,無聲,卻在心頭劃出了道道血口。
“說話!”原哲再次沉聲命令,手指不經意加重了幾分力道,預示他已到爆發的前兆。
桑柔忍住不斷侵襲的困意,蹙起眉頭:“哲……”才開口說一個字,即被他飛快地打斷,黑色瞳孔中點燃兩簇小小的火焰,呼吸也莫名急促起來。原哲突然懊惱地放開她,英俊的眉頭幾乎打了個死結。該死!剛剛驟聽她以低啞的聲音叫出一個“哲”字,他的心竟不由控製地猛跳了一下。
不可以!怎麽可以讓自己再次為她心動?少了下巴上的迫力,桑柔頓時輕鬆了許多,輕輕吐出一口氣。她強迫自己坐直疲累無比的身體,目光與他對上,輕柔的聲音帶著一絲懇求:“我好累了……今天讓我先休息,有什麽明天再說好嗎?”
真的好累,不知道多久沒有安心地睡上一覺了。此刻,她好想偎進他的胸膛,被他結實的手臂輕輕擁抱……
原哲注視她良久,目光一一巡過她細致的眉,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唇……堅毅的臉龐不覺沉了幾分。正是這張臉,讓他曆經七年,與各種女人交識後仍無法忘卻,縈繞不去的疼與抹傷尊嚴的痛!
“哲……借我靠一下……”桑柔意識有些模糊,不禁憶起當年肆無忌憚賴在他手臂上瞌睡的情形。冥想中,雙手比大腦更快一步,一把伸去扯住了他的手腕,臉蛋順勢偎了過去。原哲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女人竟會突然做此舉動,一如當年……往日影像如電影般飛快閃過,他僵硬著手臂正要推開她,卻被她閉眸安睡的模樣怔住。
噢,誰來告訴他,他不是看錯了——這女人竟然睡著了?一分鍾之內?如果桑柔知道,此時這個男人正以連他自己都不樂意施舍的溫柔橫抱起她,穿越客廳走近臥室的話,或許凝結在嘴角的不該是苦澀的無奈,而是釋然的笑意。
桑柔一覺醒來,額頭隱隱發疼。她揉揉眼睛,逐漸清明的視線裏出現一抹孤傲的背影。
窗簾將明亮的光線阻隔在外,室內顯得有些暗淡。她低頭看到自己寬鬆的棉質睡衣,頓時徹底清醒過來,昨夜……
聽見動靜,原哲轉過身,英俊的麵容看起來很平靜,不見昨夜的淩厲。桑柔從被窩裏伸出手朝他搖了搖,試圖讓自己放輕鬆些,扯開唇招呼道:“嗨……”
他自然沒有回以一“嗨”,反而皺起眉往外走去。她的動作僵停在半空中,盯著他離去的身影,濃濃失落湧遍全身。這些天雖然頭腦昏亂地不知日出日落,但隻要一閑靜下來,她就抑製不住偷偷希冀,悄悄企盼他娶自己是因為還留有往日一絲絲情分。很快,門重新被推開,離去的男人幾個大步走到床邊坐下,手中還端著一個杯子。看到桑柔還僵停在半空中的手,黑眸沉了沉,遞上茶杯,低聲道:“吞了它。”
桑柔驚異地睜了睜眸子,立刻清醒,靜靜躺在他左手掌心的是幾顆紅白相接的膠囊,還有幾顆黃、白色的藥片。
原哲麵無表情地瞪著她,眼神還是那樣陰沉,“放心!我雖然有太多問題要從你這得到答案,但是還不至於欺負一個病人。”
病了?桑柔眨眨眼,手心立刻摸上自己的額頭、臉頰,好象是有發燒的跡象。喔……她怎麽忘了,他是醫學係的高材生呢,說不定現在已是某醫院年輕有為的大醫生了……
“還發什麽呆,快點吞了它。”原哲將杯子往前遞近,語氣不怎麽友善。
桑柔愣了一秒鍾,飛快地接過茶杯,抓起他掌心的幾顆藥,閉上眼,一仰頭便吞了下去。“咳咳……咳……”大約是吞得太急,水剛咽下喉間便急劇地咳嗽起來。原哲將她手中杯子取下,順手放在床頭櫃上,雙目沉沉盯著她迅速通紅的臉頰。
桑柔有些後悔,天知道,她吃藥從未如此英勇過,七八顆藥竟然一口氣放入嘴裏,可是……最後一顆怎麽都咽不下去,粘在舌根苦得要命。“咳……”眼淚咳出,一臉狼狽,形象全無……
驀然,被擁進她一直悄悄渴盼的懷抱,雙唇也被他緊緊堵住。閉上眼,感覺唇上傳來的熱力,刹那間天眩地轉起來。原哲毫不客氣地吻住她,不帶溫柔地將舌尖直探進去,似在引誘,似在糾纏,卻成功地讓她停下了咳嗽,連那片甘苦的藥片也在不知不覺間滑下喉間。
“哲……”桑柔嬌喘籲籲,不能呼吸。正是意亂情迷,一道冰寒氣流瞬間湧進,將她全身頃刻間凍住。原哲冷冷地起身,居高臨下俯視著她,薄唇似笑非笑:“別這麽親昵叫我的名,因為——你不配!”說完,決然離去。
背後,隻餘一杯溫熱未退的白開水和一室的清冷孤寂。
桑柔曲起腿,低著頭將下巴抵在膝上,雙臂環抱著自己。緩緩,緩緩,品嚐著嘴裏殘餘著的淡淡苦澀,嘴角化開一絲幾不可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