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洗不清
方言後悔了。
這種後悔並不是指找白中元談話,相反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就算有些事情眼下不能坐實,也必須要對其敲打一二了。真正讓方言懊惱的是外在的因素,確切的說是之前沒有做好充足的應對準備,導致了被動局面的出現。如果有重來的機會,談話地點絕對不會定在支隊,更不會允許第四人出現。
許琳的到來已經幫助白中元搶奪到了主動權,一場拉鋸戰之後好不容易借著何正遇害之事有了逆轉的跡象,沒成想半路又殺出了個周然。且相比而言,後者的到來更為要命,因為她是帶著證據的。
從心而論,有些話方言還深藏著,現在已經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否則今晚的閉門談話也就徹底失去了意義:「周然,我記得在案發現場時進行過初步屍檢,既然現在你來了,那就再說說初步的勘驗結果吧?」
掩於深處的話是頗為敏感的,哪怕方言是支隊的一把手也不敢亂說,但現在他的顧慮已經打消了,左右都繞不開何正遇害的事情,那不妨便借周然的嘴說出來,畢竟勘查結果對於白中元而言是極其不利的。
借刀殺人有些難聽,借力打力便沒什麼了。
周然很聰明,靈動的眼神中透著瞭然之意,她很清楚方言在下套,卻又不得不鑽。倉庫案就像是橫亘在眼前的一座山,想要繼續朝著坦途之地進發,就必須征服它,而且也只有這樣才能幫白中元洗脫嫌疑。
「我先把勘檢結果做個彙報。」說著話,周然藏在背後的手打了個手勢,回應她的是許琳信任和鼓勵的眼神。
首先,是那輛冷藏車。因為是獨立制冷機組,所以不需要車輛發動也能起到製冷的效果。發現何正死亡時製冷設備是處於開啟狀態的,調查結果顯示設定溫度為零下二十度,完全可以將人凍死。
其次,車內溫度滿足致死條件,但不是構成何正死亡的直接原因,這點可以從屍體徵象方面做出解釋。
通常情況下,冰凍致死屍體的姿態呈自然狀態或捲曲狀。人在凍死前,中樞神經系統被抑制,全身會呈現麻痹狀態,體溫在逐漸下降不假,可丘腦下部體溫調節中樞卻會發出錯誤的信號,也就是「反常熱感覺」,致使人在朦朧的溫暖感覺中死去。所以,屍體的姿勢多數是自然體位,表情很安詳,與老百姓說的凍死「笑面」是一致的。另外,當疾病突然發作時,凍死者多呈捲曲狀。
但何正顯然不是這樣,他的表情很猙獰,意味著生前曾經承受了很大的痛苦,這點有確切的依據作為支撐。
那就是——索溝。
冷藏車內的溫度很低,導致屍斑徵象薄弱,低溫下的肢體僵硬感會對屍僵現象產生一定的影響,導致失去了作為界定死亡時間的真實價值。如此一來,想要判定準確的死亡時間,就只能從別的方向入手。
這個方向的初始點,依舊是索溝。
結合面部表情以及腫脹的顏面判斷,何正應該是死於急性性窒息,也就是勒死,但我們必須鑒別出是自勒還是他勒。
兩種方式有著較為明顯的鑒別特點,他勒者勒繩多於頸后或頸側後方打死結,或繞頸多道后再打結,頭頸部或身體其他部位常伴有其他損傷;而自勒者勒繩多於頸前或頸側前方打平結或一個死結,或者雙手拉緊繩套,繞頸多圈但不打結;多用較柔軟的繩索,繩套下有時會墊有布片,身上沒有其他損傷。
此外,現場無搏鬥跡象。
同理還有鑒別生前索溝或死後索溝,除生前索溝出血外,還可取索溝部皮膚作組織學、組織化學檢查,以及作組織胺和5-羥色胺的生物化學測定,生前索溝含量明顯增高,死後索溝的含量不增高。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后,周然才嘴巴發乾的做出了總結:「以我們抵達倉庫算起,何正的死亡時間在一個小時左右,考慮到低溫會延緩屍體徵象的出現,時間可以糾正為半小時左右,死亡原因是他勒。」
「還有嗎?」方言問。
「暫時就這些,至於病理切片檢驗,還需要再等一等。」周然也想拿出更多的證據,關鍵時間太緊了。
「好,你先坐。」點頭之後,方言的目光望向了白中元,「對於案發現場的痕迹勘查我是清楚的,現場沒有發現任何具有指向性的線索,除了提取到的一枚指紋。經過加急檢驗匹配之後,是屬於你的。」
「……」
白中元沒有回應,而是沉思了起來,他必須弄清楚指紋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又是留在了什麼地方。
「指紋是從這上面提取到的。」方言拿出了一張照片,「冷藏車的轎廂帶有門把手,前半部分有著橡膠套,後半部分則是裸露的金屬。你的拇指指紋就留在了橡膠部位,氣溫的關係呈現的完整且清晰。」
到了這會兒,白中元必須要說話了:「我在宿舍沒有找到何正,問其鄰居得知他可能在倉庫。抵達那裡,看到最偏僻那座倉庫有著微弱的燈光,當我想推門進去的時候,裡面的燈突然就滅了。」
「是何正鄰居告訴你去倉庫的?」許琳敏銳捕捉到了重點。
「是真的。」謝江搶先說道,「案發之後進行過走訪,可以確認這點。而且據那個人說,他是下班經過辦公室時無意中聽到的,好像何正約了人去倉庫那裡見面。頭疼的是,這方面沒有任何線索。」
看到謝江也在隱晦的為白中元說話,許琳的臉色終於好看了些:「對了,你剛才說倉庫的燈是突然熄滅的,會不會是何正約的那個人所為?他當時會不會就藏在暗處,目的就是為了嫁禍給你?」
「沒錯,是突然,而且是伴隨著某種響動的。」這點白中元不會記錯,可後面的就說不準了,畢竟他沒有看到人。
「什麼響動?」許琳不想放過任何細節。
「這個……」
白中元被問住了,因為記憶中很難找出類似的聲音,「如果非要打個比方,就像是什麼東西斷掉了,也像是某種東西飛出去一樣,有點兒嗖嗖的那種。」
「後來呢?」謝江忍不住追問。
「後來我就進去仔細查找,卻沒有看到人。」見都不吭聲,白中元繼續道,「我退出來,用手電筒四處掃尋著可疑情況,光芒劃過冷藏車的時候,發現門開著一道縫隙,於是就打開了,後來的事情你們都清楚。」
「還有沒有其他的?」越是聽,許琳的擔憂便越重,因為上述那番話不僅沒能證明清白,相反還增大了嫌疑,「比如說有沒有看到什麼動物之類的,亦或是說有沒有遺漏什麼地方沒進行搜索?」
「好像……都沒有。」
「那……」
許琳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當時你與何正有沒有過正面的接觸?」謝江顯然也不希望就此便下了定論。
「有過。」白中元如實回答。
「有過?」
短短兩個字,讓眾人內心都是一驚,謝江和許琳眉頭緊皺,方言神態肉眼可見的輕鬆了不少。
只有周然,看起來波瀾不驚的。
「你們別誤會,情況是這樣的。」白中元解釋道,「我打開車門的瞬間,何正突然向著我撲了過來,當時想躲已經是來不及了,只能狠狠將其推回去。滾入轎廂之後,我才進一步確認了他的身份。」
「當時他已經遇害了對嗎?」許琳的引導性越來越強了。
「是的,已經死亡。」點頭,白中元又趕忙補充著,「與周法醫所言一樣,全部徵象都與機械性窒息相吻合。」
「這就複雜了啊。」看看方言,再看看白中元,謝江糾結的說道,「主要是何正的死亡時間與中原去往倉庫的時間太接近了,沒有確鑿的證據很難洗脫嫌疑。可同時我又不願意、也不敢相信中元會做出那種事情來。先不說執法者的身份,就單說犯罪動機就很難成立,這根本就說不通嘛?」
「怎麼說不通?」到了此時,方言終於開口了,而且說得話直戳死穴,「當時中元的手上拿著一塊碎片,初步證實同樣是屬於三足洗的,結合另外兩塊三足洗碎片,其中的聯繫顯而易見吧?」
「老方,你說是因為那批文物?」
「我沒說,是證據建立了這樣的邏輯鏈。」玉墜的內幕,方言不敢告訴任何人,但同時他又必須拿出個合理的說法,「在不帶有任何指向性懷疑的情況下,你們不妨做出個聯想,看看邏輯是否成立?」
「我捋一捋。」謝江點頭。
(1)最初連環殺人案的規律是白中元找到的,由此有了聯動分局警力盯防布控的事情。
(2)在盯防布控的那晚,白中元執意要前往河對岸,並扮演了機動的角色,而且還撞見過邱子善。
(3)第一塊三足洗碎片現世的地方,正是回遷的403室。
(4)張大根被害的案子,挖出了薛東、陳少華、崔偉、麻三,隨著深入的調查在地下室里找到了第二塊碎片。
(5)通過對崔偉生前情況的調查,成功挖出了瀋海濤這條線,陸續又有葉止白、丁亮與何正進入了警方的視線。
(6)審訊結果表明,葉止白與丁亮並不是殺害瀋海濤的兇手,隨後白中元鎖定了何正,剛剛展開調查此人便遇害了,並且現場又發現了一塊三足洗的碎片。
(7)在調查瀋海濤被害案的時候,白中元遭遇了打悶棍,但這是他自己說的,是否藏有隱情猶未可知。
(8)許琳遭遇了綁架,險些身死西山墓地。如今的社會,敢對一名刑偵副支隊長下手的人可不多見,尤其是對於犯罪團伙兒來說,其後果是不言自明的,可如果背後有人給他們撐腰和謀划呢?
(9)最可疑的依舊是許琳遭難之事,白中元怎麼就根據陌生號碼發來的一句話,成功找到了藏匿地點呢?
這一條條邏輯線,這一件件巧合的事情串聯整合到一起,已經讓謝江有些喘不過氣了,臉色蒼白的癱坐在了椅子上。
其他人,則全部沉默了下來。
方言沒有打算給出喘息的機會,繼續說道:「根據之前掌握的情況,崔偉百分百是屬於楚六指的人,而偏偏楚六指又承包著部分肉聯廠的物流業務。如今瓷器碎片又出現在了倉庫,這不難做出推導吧?」
首先,三足洗碎片是一系列案件的關鍵點,並且關係著一大批價值連城的文物。
其次,除了唐知秋這個神秘的女人之外,省城最大的「地下」勢力便是由楚六指在把控,具備走私販賣文物的實力。
再次,所有的關鍵嫌疑人,背後都能看到楚六指的影子。
最後,文物走私需要渠道,肉聯廠的物流無疑是最好的幌子。
「中元,你倒是說話啊?」局面越來越被動,許琳已經焦急不已。
「說什麼?」白中元苦笑,別說拿不出確鑿的證據,就單說上述分析的種種,換成誰都得那樣認為吧。
「其實,這一系列的案件中,還有個最關鍵也是最致命的點。」方言很滿意眾人的反應,繼續施加壓力。
「老方,你指的是什麼?」謝江的腦子已經不夠用了。
「案情的推進,或者說是所有案件的走向。」說著,方言向前走了兩步,讓辦公室的氛圍變得更加壓抑,「你們不妨仔細回憶回憶,從連環殺人案開始,是不是所有的關鍵線索都是中元找出來的,是不是所有嫌疑目標都是他鎖定的,是不是所有的轉折點都是他提出的,又是不是所有關鍵人物的死亡都與他有著或明或暗的關聯?」
「……」
如果說瓷器碎片邏輯的問題眾人還能做出反駁與辯解,那麼方言說出的這段話則著實無力再推翻和駁斥了。而這樣的結果也是眾人最不想看到的,這意味著白中元已經不僅僅是涉黑那麼簡單了。
他本身,就是這龐大罪局的實施者、策劃者和主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