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局中局
秋天是個豐收的季節,也是令人討厭的季節。
連綿多日的雨,在將秋寒帶到省城之後剛剛停歇,從極北之地吹來的風又颳了起來,卷席著枯黃的落葉橫掃著一條條或大或小的街道,釋放出更衣禦寒的訊號同時,又一遍遍的撩撥起了人們心頭的愁緒。
站在小區的梧桐樹下,看著一片片葉子吹起、落地,許琳的心情也在沉重與輕鬆之間反覆波瀾著。金黃的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層層光暈映襯出一股朦朧憂鬱的美,那迎風起舞的髮絲猶如滌盪於蕭瑟中的柳枝,在不斷的將內心積攢的情緒釋放出來。慢慢的、漸漸地、緩緩地,鉤織出一幅充滿了悲意的畫面。
許琳清晰記得,也是這樣一個秋天,也是寒雨剛歇秋風漸起的日子,那個充滿了溫馨和美好的家散了。她永遠都忘不了母親最後離開時的樣子,那麼憔悴、那麼悲傷、那麼決絕,卻又那麼堅強。
那時的她,還不能深刻理解分別的意義,還不懂得生離這兩個字眼中蘊含的痛苦與無奈,她想做以及能做的,只有死死的拽住媽媽的衣角,只有附和著妹妹的哭聲嘶喊,只有用不停的掙扎來抗拒父親拉她離開的手。
但稚童又如何與成人對抗呢?
當一陣秋風吹迷了紅腫的眼睛后,當撕心裂肺的哭喊變成無聲的哽咽時,她看到媽媽的身影已經漸漸遠去了。
恍惚中,她聽到了妹妹不舍的呼喚,看到了那雙因為拉扯而變得通紅的小手在揮舞。
那天,是許琳五周歲的生日。
那天過後,她有了一個全新的家。
只是,再也沒有了妹妹和媽媽。
……
「先是生離,后是死別,找了你們二十多年,團圓的夢終究還是碎了……」口中輕輕的呢喃著,許琳那雙飽含悲傷的眸子里已經有了淚光閃現,「再等等,你們再等等,就快了,就快了……」
叮鈴鈴……
被突然響起的鈴聲驚醒后,許琳回神捋了捋凌亂的髮絲,當手機接通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刑警副隊長該有的幹練樣子。
「高叔,您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怎麼,你給我打可以,我給你打就不行了。」電話里高凌岳的聲音中氣十足。
「高叔,我沒有那個意思。」解釋過後,許琳開始道謝,「上次的事情還沒來得及感謝,沒給您添麻煩吧?」
「你說的是上次讓物業經理查戶主信息的事情?」
「是的。」許琳點頭,「當時有任務在身不方便多說,現在到了結案的階段也就無需再過多的保密了,那晚麻煩您查的戶主,與最近的一起連環殺人案有著很深的關係,所以您這個情可是欠大了。」
「什麼情不情的,叔叔幫你不是應該的嗎?」高凌岳笑聲爽朗,「再說,就算那晚我不幫忙,難道以你的身份還查不出來?」
「不管怎麼說,終究都是要謝謝的,等忙完這陣子,我去看您和嬸嬸。」許琳開始盤算請假的事情。
「還等陣子幹什麼?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吧。」高凌岳一副不容拒絕的態度,「忘記告訴你了,有個人已經登上了回國的飛機,中午差不多就到了。」
「是小漁回來了?」許琳露出一絲驚喜。
「嗯,話說起來,你們也有兩年多沒見了吧?」
「兩年半。」
「那就不要推辭了,你收拾收拾,中午就過來吧。」這次,高凌岳的語氣又有了命令之意,「我剛剛已經問過隊里了,說你今天放假休息,叔叔難得給你主動打次電話,可不能再找借口了。」
「那……好吧。」許琳為難的答應后,順勢提著條件,「我要晚上才能過去,昨晚忙了個通宵,要先回去補個覺,我可不想灰頭土臉的去見小漁。」
「可以。」做出讓步后,高凌岳也提了附加條件,「記得把你男朋友帶上。」
「男朋友,什麼男朋友?」許琳一愣,隨後苦笑,「高叔,您這可真是說笑了,我哪裡來的男朋友?」
「上次跟你一起的那個人不就是嗎?」
想到那晚前往物業值班室,許琳恍然明白對方的所指,不由的又是苦笑:「您誤會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我認識他,白中元,原刑偵支隊的副隊長,半年前在一起爆炸案中受了傷,你從總隊調過去就是接替了他的職務。」
高凌岳將白中元身份信息說的如此準確,許琳絲毫不覺得奇怪,省城說起來很大,可對於某些層面的人來講,有些圈子其實是十分之小的。但她還是要將事情做出澄清,有些誤會消除的越早越好。
「高叔,我和他之間,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樣。」
「怎麼,你看不上他?」
「不是……」一時間,許琳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話了。
「那就是他看不上你?」
「也不是……」許琳有種越描越黑的感覺。
「既然彼此不存在看不上的事情,那為什麼不能進一步發展?」
「他有女朋友的。」最終,許琳只能搬出來這個理由。
「有女朋友?」高凌岳的聲音驀然一沉,「琳丫頭,你可是我看著長大的,怎麼現在連叔叔都開始糊弄了?你以為我不知道,白中元的女朋友已經去世了,據說就是半年前那起爆炸案造成的。」
「高叔,您知道那件事兒?」許琳頗為意外。
「某個飯局上,聽人說了那麼一嘴,具體細節不清楚。」話說至此,高凌岳直接轉移了話題,「不管以前如何,現在你們都是單身,試著相處相處有何不可?這事兒就這樣定了,晚上帶他一起過來。」
「高叔,您就不要為難我了,真的不行。」許琳依舊拒絕。
「琳丫頭,也別怪叔叔逼你,有些事情再拖下去就真的晚了。」
「您說的是關於公司的事情?」
「沒錯。」說起這個,高凌岳語氣中有了凝重的擔憂,「不管你和長豐的感情如何,父女關係都是無法否認的。多年打拚之下,他的身體已經有了不堪重負之象,很快就會從現在的位置上退下來,難道你真想看著那娘倆將公司徹底佔為己有?」
「他們的事情跟我沒有關係。」想到拋棄妻女的父親,想到口蜜腹劍的后媽和那個囂張跋扈二世祖,許琳便覺得一陣陣反胃。
「琳丫頭,你什麼時候能成熟起來?」電話里,傳來了呵斥的聲音。
「高叔,您不要再說了,雖然他說過等我訂婚之後就進行財產的分割,但我不會要他一分錢的。」
「幼稚。」高凌岳已然有了憤怒之意,「你是長豐的親生女兒,憑什麼不要,憑什麼白白便宜那對母子?」
「我不要錢,我只要媽媽和妹妹。」許琳依然拒絕。
「可你想過沒有,她們已經回不來了。你找了她們這麼多年,但結果又是什麼?一個因為婚姻的破裂鬱鬱而終,一個至今杳無音訊生死不明,這可都是拜你那位后媽所賜,難道你就不想出口惡氣嗎?」
「我……」想到媽媽,想到妹妹,許琳有了幾分猶豫,最終狠狠咬了咬牙,「我是討厭他們娘倆,但也清楚導致一系列悲劇的罪魁禍首是許長豐,我心裡真正恨的人是他,是他拋棄了妹妹和媽媽。」
「你這麼恨他,不是更應該拿走屬於你的那一份兒嗎,憑什麼白白便宜了他?」電話那頭,高凌岳不厭其煩的勸說著。
「那,那就任憑高叔做主吧。」長嘆口氣,許琳答應了下來。
「這樣才對嘛。」喜悅過後,高凌岳接著說道,「其實這件事情我早就在做準備了,有些手段甚至不很光彩,希望你不要介意。就在前兩天,我已經派人將天下錦城的監控進行了調取和剪切,著重突出了你和白中元共同出入小區和家中的影像,今天上午我將那些東西親手送給了你的父親。併當著董事會所有成員的面,提出了你要正式介入公司的事宜,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高叔,您怎麼可以這樣做?」許琳多少是有些不滿的,若只是她自己倒也罷了,畢竟牽扯到了無辜的白中元,到時候該怎麼收場。
「琳丫頭,我這也是無奈之舉。」嘆口氣,高凌岳聲音中多了幾分疲憊,「現在集團里的局面十分嚴峻,很多當初一起打天下的元老退的退、走的走,甚至還有些已經倒向了他們娘倆那邊兒,集團下屬的很多產業也都被他們把控了,過分到連物業公司這種螞蚱肉都想吃進去。若不是我一直在死扛著,怕是早就被徹底做空了。」
「許長豐在幹什麼,就任憑他們那麼折騰?」雖然從未主動關注,但許琳對公司的事情還是有所耳聞的,只是沒想到已經嚴重到了如此地步。
「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清楚,早在三年前長豐就已經在逐漸放權了,他現在的全部重心都轉移到公益上,主要對象是那些失孤家庭和三無老人,今年初又將殘疾兒童和孤兒囊括了進來,扶持了多家福利院,當真是不容易啊。」
「做公益?我看是懺悔內心的罪惡吧?」許琳冷笑,「做的再多,也洗不掉他拋妻棄女的事實。」
「琳丫頭,有些事情……其實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不是我想的,而是從小到大一幕幕親眼看見的。」
「看見的,難道就是真實的嗎?」電話那頭,高凌岳語重心長,「如果有機會,你應該多去了解了解長豐,或許會解開你的心結。」
「……」
許琳沒有說話。
「好了,不知不覺嘮叨了好半天,咱們晚上見吧。」臨掛之前,高凌岳又叮囑道,「記住,不管你們之前是什麼關係,不管你們之前相處的怎麼樣,從現在開始,你都要把白中元當成真正的男朋友對待。因為有些戲就算演的再逼真,也終究是存在著破綻的,只有真的投入進去,才會以假亂真。」
「我,我儘力。」許琳不情願的點頭。
「琳丫頭,其實我從側面打聽過,白中元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你不妨考慮一下假戲真做,哈哈哈哈。」
那中氣十足的笑聲回蕩在耳邊,讓許琳怔怔的有些出神,良久后苦笑著收起了手機:「有些事就算認真也沒有用的,那道坎兒……終究是邁不過去的。」
……
在許琳驅車回家的時候,隊長辦公室里方言和謝江正在沉默對視著,兩人的表情如出一轍,眉頭緊鎖憂慮重重。
當桌子上的茶涼了以後,謝江語氣謹慎的開了口:「老方,這麼說你的試探是有效的,中元當真有事做了隱瞞?」
「沒錯。」方言的手指敲敲桌子,而後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連環案已經真相大白了,中元卻依舊在傳喚蘇浩,他的理由是查清重症監護室事件,而偏偏這件事情邱宇墨已經做出了確鑿的供述,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依我看,這當中一定存在著未知的貓膩,必須調查清楚才行。」
「嗯。」謝江沉思著點了點頭,「所以你就灌醉了他,想要套出來實話?」
「我是有這個打算,而且差點兒就成功了,但被許琳阻撓住了。」說完,方言盯住了謝江的眼睛,「你說,她到底是無心之舉,還是故意為之?」
「若說無心之舉,阻撓的時機也未免太巧合了。可若說故意為之,許琳這樣做的動機又是什麼?」謝江也想不明白。
「動機嗎?」稍作沉吟,方言眼睛一亮,「會不會是跟爆炸案有關係呢?」
「爆炸案?」謝江狐疑,「沒道理啊,爆炸案跟她能有什麼關係?」
「那就得深入調查一下了,否則無法有些事情根本無法解釋,她為什麼執意調來支隊,為什麼跟白中元走的那麼近?」
「她來支隊不是正常的調動嗎?」
「不是。」方言搖頭,「你有所不知,當初她調來支隊這件事情我是反對的,也曾經向局黨委做過思想工作彙報,但奇怪的是不管是封局,還是秦局和馬局,都毫不猶豫的回絕了我的提議。」
「這倒是罕見啊。」謝江皺眉,「如果說秦局和馬局否決不奇怪,可為什麼封局也表示了支持呢?對了,事後你有沒有問過封局?」
「當然問過。」稍作回憶,方言繼續道,「封局當時回應了我八個字。」
「什麼?」
「該來的,遲早都會來。」
「該來的,遲早都會來?」謝江靠向椅背,面露疑惑的呢喃了起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儘管封局沒有明說,可話中深意卻不難窺測,就算是許琳不來,也會有其他人通過調動來到隊里。」
「你這樣理解沒有問題。」謝江認可這一說法,順著這個思路說了下去,「既然封局這樣說了,也就意味著大勢如此不可抗拒,進而可以得出另外一個結論,許琳不僅僅是帶著任務來的,更是帶著尚方寶劍來的。」
「別說,你的這個比喻倒是夠貼切的。」方言深以為然,「三位局長口風一致,顯然是通過氣的。而從封局說的那八個字來看,許琳的調動絕非出自於局裡,應該是更高一級的,如此一來任務也就不難揣測了?」
「最近這兩年,能夠引起上級部門重視的,也就只有半年前那起案件了。」揉揉太陽穴,謝江接著說道,「老方,我著實是好奇,那起爆炸案到底牽扯到什麼,你能不能透露點兒實情?」
「你以為我不想跟你說?」方言苦笑,「那起案子剛剛發生,就被省廳第一時間接管了,別說是我,就算是秦局他們也不見得能摸透其內種種。」
「既然如此,為什麼會讓許琳介入進來?」通過上述分析,謝江已經可以肯定許琳是奔著爆炸案來的了。
「這我就不清楚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爆炸案並不是不可查,而是不能擺到明面上來查,否則許琳不會調來隊里。」方言愈發肯定這一點。
「嗯,的確是這樣。」謝江也看透了這點,「那起爆炸案十分的蹊蹺,而且隱隱存在內部人員涉案的跡象,看來就是因為這一點,上級領導才會做出明面禁止、暗中放任的應對來,著實是高明的一招。」
「是啊……」方言不由的也發起了感慨,「在不能確定是否有「內鬼」的情況下,這種方式是最保險的,同時也是最有效的、最可控的。我們在查、許琳在查、白中元在查,除此之外秦局也在緊密關注著,水攪渾了,魚自然就會浮出來了。」
「嗯,是這個道理。」
「老謝,其實我始終有個疑問。」
「你說。」
「我們查爆炸案,一來是因為唐磊生前是在逃通緝犯,牽扯到一個特大的盜車團伙兒,二來是白志峰和蘇浩具有一些嫌疑。中元查,一來他想找回丟失的記憶,二來是為了死去的未婚妻。那麼許琳的真實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這你可把我問住了。」謝江直接搖頭,「如果說許琳跟我們的目的一樣,那她完全沒有必要調來支隊,根本就是多此一舉。退一步講就算是來了,也理當跟我們共享案情的進展情況,可偏偏她與白中元走到了一起,這就鬧不明白了。」
「任何選擇都是具有逐利性的,許琳選擇了接近白中元,那就意味著他身上有著有待挖掘的東西,這個我們必須要重視起來。」
「嗯,我會多多留意的。」點頭之後,謝江忽然想起件事來,「老方,剛剛秦時雨遞交了屠宰場的痕檢報告,可以確定那些鋼筋是活動的,而且牆外存在被大力撞擊的痕迹,這意味著邱宇墨極大可能不是死於自殺。」
「可真夠頭疼的。」方言面現愁容,「連環案剛剛真相大白,若是作案元兇真死於謀殺,那可有我們忙的了。」
「主要是邱宇墨供述了自殺,他殺之事根本毫無頭緒,完全不知從何查起啊。」謝江倍感無力。
「誰說無從查起?」方言的手指急速敲擊過桌子后,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把這個情況告訴中元,他會找到突破口的。」
「你別說,那傢伙鼻子比狗都靈,肯定會有辦法的,就這麼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