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未完的信
不論受傷前還是受傷后,白中元那份兒細膩的心思始終如一。加之搞了這麼多年的刑偵工作,他察言觀色的本事是十分了得的,通過肢體語言甚至是微表情解讀人的內心,同樣有著非凡的造詣。
與柳莎是初次見面,交談的也並不多,可白中元能夠斷定,在柳莎的身上絕對有著耐人尋味的故事。
故事,極大概率與耗子有著無法剝離的關係!
不管是否準確,終歸只是猜測,況且白中元對柳莎的私事並不感興趣,於是主觀的忽略了那些東西,靜靜品茶等待著。他心中很清楚,這會兒不是打斷的時候,柳莎越是感性對後續的談話便越是有利。
良久之後,柳莎總算是會過了神,抬手擦拭過眼角,輕聲道著歉:「不好意思白警官,讓你見笑了。」
「沒事,情緒的宣洩有利於身心健康。」說完,白中元開始對談話進行引導,「如果方便的話,可不可以說說你們之間的事?」
「……」柳莎沉默。
見此,白中元沒有繼續催促,而是感慨的說了起來:「人的一生,總會結識很多的人,彼此之間也會發生很多的事,這是正常的社會規律。很多時候,我們分不清哪些人、哪些事是好的和壞的,更無法甄別是重要的還是無所謂的。只有當我們逐漸成長、慢慢老去,那些人和事的才會鮮明起來,有的利於一時卻弊於一世,有的沉入了心海的最深處,被海沙所掩埋,然而不經意的碰觸便會導致井噴。每個人的腦海深處,都藏著被記憶封存的東西,那或許是私密的、或許是排斥的、或許是痛恨的,也或許是不齒的。但不管是哪種,都無法迴避一個血淋淋的現實,當我們的身體漸漸老去,便會慢慢失去封存那些東西的力氣,它會掙脫枷鎖,兇猛的奔湧出來,重新佔據我們的生活。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情緒都會再次接踵而至,像是無法躲避的颶風和海潮,將我們一步步推向人生的完結點,從而造就了不同的最終情緒。或甜、或苦、或悲,或喜……而那時,就是我們的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無論多麼的牽挂和不舍,也無法將它們帶進墳墓,那將是我們留在這個世上最後的東西。可悲的是,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夠感受和獲知。」
白中元的聲音很輕,但那富有節奏感的抑揚頓挫,卻將內心深處蔓延出的種種情緒渲染的淋漓盡致。感受最深的,自然是坐在對面的柳莎,她托腮望著外面的車水馬龍,無聲哽咽、淚眼迷離。
「或許,警察不是最適合你的職業。」那番感慨,似乎解開了柳莎的心結,至少她有了互動。
這樣的轉變毫無徵兆,不僅驚動了白中元,就連那杯清水也晃動了幾下,而後灑落在了桌子上面。
柳莎的臉上帶著笑,那與進門時的截然不同,更純粹、更單純、更甜美,彷彿疾風驟雨後綻放的新顏。就像她纖細的手指划動桌子上的水一樣,輕盈、絲滑、溫柔,宛如正在展開一幅美麗的畫卷。
氛圍的緩和,讓白中元長出了一口氣,於是開始談及正題:「我沒有過分的要求,只希望你去醫院看看他,這無關案子,只求耗子能夠儘快醒過來。你應該知道,昏迷的越久,對他造成的傷害也就越大。」
「我不會去的。」說出這句話時,柳莎的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如果只是朋友,我會毫不猶豫的答應。可你也清楚,我和他之間不僅僅是朋友那麼簡單,我不想讓現在的男朋友誤會什麼。」
「我懂。」白中元沒有生氣,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為人處世的原則,不能強求,「雖然失望,但我很喜歡你的直接。」
「這是對待感情的一種態度。」柳莎正色說道,「只要一段感情還沒有結束,就應該對彼此負責。」
「那就讓我們祝耗子好運吧。」白中元說著起身,「告辭。」
「不送。」柳莎端起了咖啡。
走出咖啡店,白中元徑直朝著臨近的地鐵站走去,看似不經意的瞟動間,卻將不遠處的那個男人看了個一清二楚。
男人看起來不到三十,大約一米八左右,身軀削瘦、皮膚白皙,帶著黑框眼鏡,氣質透著幾分儒雅。他站在路邊打著電話,乍然看上去像是等著的士,可無論是那身睡衣,還是人字拖鞋,都表明他沒有遠去之意。或許是感受到了白中元的目光,那個人輕輕點頭微笑,嘴角扯動露出整齊的白牙,著實給人一種親切的好感。
回應之後,白中元加快腳步朝著地鐵站走去,拐彎的剎那,從公交車的後視鏡中看到了那個男人走進了柳莎居住的小區。
呼……
長出口氣,白中元推開了旁邊一間網咖的門,與吧台服務員交談幾句之後,他選擇了角落的一台機子。開機之後,他稍稍回憶了下,登錄網址打開了一個郵箱,將裡面的音頻文件下載之後,清除了瀏覽痕迹。
離開網咖,白中元內心中有著兩種大相徑庭的感受,一種是輕鬆、一種是沉重、一種是新生的希望,一種是枯萎的凋零。好的感受,源自於手機中的音頻文件,那裡面的東西或許會將耗子喚醒。而壞的,則是源於柳莎以及那個男人。
白中元不用去妄自猜測,也很清楚他們之間的情侶關係,只是在他這個外人看來,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充滿了惡意的。說的更嚴重些,之於柳莎而言,那絕非平等的,更像是主僕、從屬,以及奴隸。
這不是妄自揣度,而是有著切實根據的。比如從二人見面之始,柳莎的手機就是處於撥通狀態的;比如柳莎托腮的無聲哽咽,是遙望街邊那個男人的下意識反應;又比如灑落的那杯水,是傳遞訊息的唯一途徑。
與柳莎見面的時間不長,但白中元還是有了些直觀了解,柳莎的確在演戲,但所演的卻不是假意的和善。相反,那份傲慢才是苦心練習的結果,鄰家小妹的那份兒單純和率真,才是她本來的樣子。
到了這時,白中元已經完全可以確定柳莎身上故事的真實性了。不,應該是殘酷現實下的悲劇性。
「究竟是什麼,值得你用自由去換取呢?」上車之前,白中元又朝著咖啡店深深的看了一眼,語氣中滿是不解和同情。
計程車在飛馳著,白中元的思緒同樣如此,他回想著與柳莎見面時的細節,回想著耗子那晚談及愛情時的話,胸口泛起一陣陣的不適感。那種不適,不僅僅源自於他們二人之間錯過的感情,更因為社會的殘酷現實。
戴上耳機,白中元輕輕打開了音頻文件,手指反覆的抬起落下,始終沒有勇氣去點開,直到車子的劇烈顛簸。
音頻分為上下兩部分,上半部分是耗子的,是不全的、是零碎的、是難過的,聲音低沉沙啞,直擊人心。
(1)我所有的自負都來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氣概都來自於我內心的軟弱,所有的振振有詞都因為心中滿是懷疑。
我假裝無情,其實是痛恨自己用情太深。我以為人生的意義在於四處遊盪流亡,其實只是掩飾至今沒有找到能夠駐足的地方。
(2)我以為早就放下了,多少次遇見彼此擦肩而過,無言。
昨晚一個人去投籃,好久好久沒碰籃球了,動作生疏了,投籃投不進,就分心了。
在八點過後的漆黑球場,抬頭便會想起你住的那個房號,從下向上數著樓層,看著窗帘縫露出來的燈光,回憶著你住在那裡的時候。
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和如今的漠然,不知何以至此。
狠狠砸了一下籃球,突然間就有了打籃球的怒意,一遍一遍的上籃,一個個的投籃……
良久,再數一次,燈光還在。
我曾以為,自己是個薄情寡義的人,不會被這些左右。
我曾以為,我們能走到最後,攜手相扶一生。
我曾以為,分開了我很快就會走出來。
打完球回到家,累的癱倒在床上,這時候才意識到,砸多少次球也沒將你從我腦子裡撇出去。
我是不明白,為何會是這種結局……
(3)
如何忘記你?
我看過很多,試過很多,仔細思考,試圖用理性告訴自己走出來,但都沒用。
在做那些事的時候,我覺得已經忘記了,覺得沒有你也可以活得很好。
但總有那些時候……
也許是路過一個餐廳、也許是穿過一塊熟悉的草坪、也許是電腦桌子上某個不起眼的掛件,也許是瞟見某個和你長得很像的女孩子。
又或者,也許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正常。
我還是會想起你,還有那些美好。
初遇時的驚艷,曖昧時的悸動,熱戀時的甜蜜,磨合后的默契。
這些,都遠去了。
我會想起你要和別的男人說起我們說過的情話,在別人的懷裡小鳥依人的笑,對著別的男人耍賴撒嬌。優雅的共進晚餐,然後被狂野的丟在床上,羞澀但無比配合著別的男人撕扯,吸吮,蹂躪。
我曾經那麼愛你,曾經相信過我們之間的承諾。
我無法想象離開你的生活,都沒用。
只有時間才能拯救一切。
總有那麼一天,也許會我忘了,也許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但我想起這些的時候,它們已經無法在我心裡激起任何一點漣漪。
人們把這叫做成長。
而我,把它叫做悲哀。